《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3、第三章

　　腊月初九日午后，殷长离一行抵达繁阳城，住进了城中最大的客栈——云通客栈。

　　云通客栈位于城南，占地恐有百余亩，有十数座院落的房舍，有一排排的仓房，牲畜马匹也有专门的棚舍，实在是商队落脚的最佳选择。

　　殷长离一行被掌柜的安排在了靠东的一排院落，货物牲畜等自有人安顿，殷长离身为病号，只管安心歇息。

　　一直以来，殷长离身体好运气也好，从没生过大病受过大伤，今日不防备被人一刀扎胸口，唯一的感觉就是真的太疼了！

　　好在那人病中无力，殷长离身上的伤口并不深，上了药连缝合都省了。他一再询问、一再嚷嚷着疼，田均等起初还十分忧心，等文先生言道实在无碍，到后来都懒得搭理他了。

　　一到繁阳城，殷长离便说要在此养伤，等再好些了再赶路。众人体恤他受了惊吓，又是自小看着长大的金尊玉贵的公子，也便随他去。

　　伤口还是隐隐作痛，殷长离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了，忽地不知何处传来丝竹之声。听那声音，乃管弦合奏，隐隐的又有男女声缠绵唱答，倒像是在排戏。

　　许是正演到爱恨焦灼的情节，管弦呜咽，那戏文虽然听不太真切，却也能叫人感受到其悲切。殷长离正难受着，哪里有心情听这等缠绵悱恻的乐调，不但不耐烦听，还被吵得更为焦躁。

　　殷长离爬起来寻了阿戎来问：“客栈哪里来的戏班子？”

　　阿戎笑道：“公子不知道？方才周先生不是特意来跟你致歉的吗，客栈最好的院落已经被人占了，住的是桓国的使臣。”

　　殷长离奇道：“桓国使臣？出使昭国的？既是使臣，怎么还带着戏班子？”

　　阿戎正凝神听戏文，不甚在意道：“我哪里知道？ ‘一封书意悬悬，万里路恨绵绵。东下昆池，西出阳关，但得他平安……肝肠断，盼归年。’公子，他们唱的是《梦江亭》吗？这出戏今年火得很，没想到唱得最好的却是在这里听到的。”

　　殷长离更奇怪了：“你听过这出戏？我怎么不知道！”

　　阿戎狡黠一笑：“公子忘了，春天我们在河源城的时候，城中就有这出戏。哦，看我这记性，公子日日醉心学问，哪有功夫留心这些！公子啊，你都十八了，正应该多听点这等情爱缠绵的，整日读书读书，真能读出个美人来？”

　　殷长离气得拿蘸了墨的笔去扔他，不过被阿戎敏捷地躲开。

　　此时能遇到桓国使者，殷长离一点都不奇怪。按照惯例，昭国每年要向桓国纳贡若干，这戏班子说不得也是“贡品”之一。想到此处，也只是轻叹一声，不再理会：毕竟是桓国与昭国的事，与藏月城无关。

　　无法休息，殷长离索性看起来周先生送来的年终汇报，打发阿戎出去，忽地又想起一事：“阿戎，那两个人可得看好了，千万不能出差错，我们还在昭国。”

　　阿戎自小伴着殷长离，又比他年长两岁，既当他是少主侍奉，在心底又一直把他当弟弟疼爱，此番他无端受伤，阿戎本就生气，见他还记挂着那两个人，便愤然道：“公子就是心肠太好！你一路都嚷着疼，这会儿倒是忘了疼？要我说，那等不识好歹的人，管他们做什么？直接丢出去，看昭国人不收拾他们！”

　　殷长离无端受难，又不忍心真的叫他们二人落入昭国人手中，只得自认倒霉。
　　他无奈地劝慰道：“好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与田叔说，这几日多留心，千万别出了什么纰漏给我们自己招惹麻烦。”

　　阿戎“哼”了一声正要出去，忽地端详着他问道：“公子，你忽然要在繁阳城多住几天，莫不也是为了给那小子养伤？”

　　殷长离咬牙切齿道：“胡说！我是真疼！要不你也找把刀来，我当胸捅你一刀，看你疼不疼？”

　　阿戎有些不信，往外走还不忘回嘴：“嘁！说的好像我没受过伤一样！远的不说，就年初我身上挨了三刀，一样把那群歹人杀得有去无回。哪像公子，就二指宽的一个小伤口，‘哎哟’了一路……”

　　殷长离被怼得哑口无言：好像自己确实太娇气了些？
　　好吧，与其无聊耐着疼，还不如找点事来做。

　　于是，接下来的三四天，阿戎简直被指使得团团转：一忽儿是去替自家行动不便的公子寻书，一忽儿又是那正生着病的公子想吃某样点心了，总之每日不叫阿戎跑几趟腿，殷长离是断难消停的。

　　到了第五日，殷长离更过分，居然叫阿戎去备车，陪自己出门！
　　阿戎简直不敢置信：“公子，你昨天还嚷嚷着伤口痛，一碟点心就两步路，还眼巴巴等着我给你送到手边呢，今日怎么要出门！”

　　殷长离已经换好了衣裳，笑道：“昨日是很疼啊，可今早一觉起来就不疼了！本公子憋了这么久，今日一定要出门去放放风！你看外面晴空万里的，多适合出门啊！”

　　阿戎暗暗吐槽：什么话都叫公子说尽了！今日你要是不想出门，只怕又会说太阳多大啊雪光晃得眼睛疼！

　　出西城门，走不多远便是山陵，好在道路还算宽阔，马车尚能通行。又行了多半个时辰，道路越发陡峭，殷长离执意攀登，只得弃了马车骑马上山。

　　年关岁暮，山林疏阔，地上铺着厚雪，林间挂着冰凌，阳光穿林而过，只照得树梢晶莹洁白、明晃晃一片闪烁。纵目远眺，只见远山绵延，如青黛似云烟，冬日萧瑟也别有一番意趣。

　　快到正午，殷长离一行才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九篁岭。
　　九篁岭乃是繁阳城附近地势最高的所在，岭上最高处是鼎鼎有名的报恩寺，站在这里便可俯瞰繁阳，尽得山川之妙。

　　阿戎递了个手炉给他：“公子，你在看什么？”

　　殷长离望着山川形势出神，半晌才道：“阿戎，你觉得繁阳城怎么样？”

　　阿戎看不出个所以然：“挺大的，挺繁华。公子，那边是不是我们住的地方？”

　　“谁叫你看这个！”殷长离笑着摇摇头，“你向北看，翻过那些群山便是乌珠城；再看西边，明威山脉巍峨高耸、飞鸟难度；那东边自是沃野千里，其间出产何止供养一座繁阳城；顺繁水而东，越过瑶山便可抵达云阳城——这样的地势，简直绝妙。”

　　阿戎认真看了一会儿，心中也是赞叹，想到当下形势却不由得一叹：“好有什么用，现在早已落入昭国人之手。昭国据守此处，只怕连云阳城都难保不陷落！”

　　殷长离却道：“此言差矣。繁阳城自古有之，朝代更迭，多少王朝霸主早已消亡，繁阳城却还屹立在此。惟愿当朝者能够善用山川地势，守护一方安宁，让庶民能够休养生息，免于战祸，平安度日。”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繁阳自当是我们桓国的！”一个青年男子愤愤不平地瞪着殷长离。

　　近日无聊，殷长离便寻前人关于繁阳的记载，此时寻着一位先贤的记录来这九篁岭上观览一番，已是心满意足。他不欲多言，便欲离开。

　　那男子却气急，拦住去路：“看你的样子倒算个读书人，你又不是昭国人，为何替昭国说话！你还指望昭国霸占着繁阳城千秋万代、永世不灭吗？”

　　殷长离道：“你不是昭国人？”
　　那人简直像是受了奇耻大辱：“自然不是！我是桓国人！”

　　殷长离又问：“昭国人与你有灭门灭族或者是夺妻杀子之仇？”

　　不巧，那人家中当年合族归顺昭国，眼下家中尚有长辈在昭国为官，闻言倒是有点难为情，忽地却又振作起来：“昭人破我国家，夺我城池，难道不应恨？”

　　殷长离闲闲道：“不好意思，我还真不是桓国人，理解不了你的‘深仇大恨’。”

　　那人以为他与自己一般，是归顺昭国的桓国人。见殷长离面不改色地说出如此无耻的话，简直气绝：“昭国人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连祖宗都背弃了？有种我们来打一架，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数典忘祖的软骨头！”

　　说着话，那人已经冲了过来。不待他近身，阿戎已经拦住了他。

　　殷长离不屑于跟他争长短：“此乃佛门清净之地，不适合斗殴。你若非要如此，不如我们换个时候——三日后如何？”

　　那人见殷长离的随从已经围了过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暂退一步：“好！三日后，城外十里长亭，我杜焺等着你！”

　　回城时，阿戎看见了一座十里长亭，想起自家公子那言出必行的作风，不禁有些担心：“公子，三日后你真要去跟那个姓杜的打一架？我觉得吧，你还是不去为好，莫说你现下身上有伤，就是平常，两个公子都打不过他！”

　　殷长离正在默记今日所见，早已忘了这一茬，闻言一掌拍他后脑勺上：“你蠢啊！三日后我们早都到云阳了，难道你留下来去把那傻大个教训一顿？”

　　阿戎下意识躲开，笑道：“我就说公子不至于笨到那步田地——咦？公子快看，那城门上贴着告示！”

　　殷长离忍不住又去打他：“告示就告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要打扰我！”

　　阿戎却收起了笑容：“公子，那告示好像在通缉犯人……好像，就是你救的那两个。”

　　殷长离吃了一惊，抬眼望去果然如此，当下催促道：“快走。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城！”

　　回到客栈，迎面就碰到了田均：“咦，怎么就你们回来了？傅公子呢？”

　　殷长离有不好的预感：“什么傅公子？”

　　田均愣住了：“公子今天出门没一会儿，就遣阿戎回来说，在城中寻了名医，要送傅公子去求医……”

　　“阿戎你们都能认错！”殷长离气得心口疼，只好瞪着阿戎，“还不快去找！满城都在通缉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把那两个混账给我找回来！”

　　阿戎有些犹豫：“公子，那要是，他们被官府给抓了呢？我们总不能去劫狱吧……”

　　殷长离无语望天：“抓了就赶紧去给我灭口！难道你们还等着他们供出我们，攀扯上云海楼么！”

　　云海楼在各国都有生意，虽说不怕什么，但明面上也不好得罪邦主。

　　阿戎假意拍拍心口，笑道：“公子这火急火燎的，我还当那姓傅的给公子施了什么魔咒，叫公子肯为他舍生忘死呢！其实吧，劫狱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的……”

　　真是前世冤孽！
　　殷长离实在没有好涵养了，怒道：“还不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