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37、第三十七章

　　晚饭的时候，殷长离感觉好了很多，吃了一碗酸汤面。

　　这一次再喝安神药，终于没有引发呕吐。

　　柯玄终于放心一些，便道：“这几天你就睡我这儿，免得一个人夜里梦魇了也没人知道。”

　　殷长离怎肯相扰，便笑道：“那么一海碗的安神药，师兄还怕药不倒我？”

　　柯玄凉凉地看着他：“嗯，也是，再不济临睡前还可以把你敲晕。”

　　殷长离辞别了柯玄，自回房去。

　　下午折来的荷花正养在窗前桌案上，夜风一来，似乎也有清香沁人心脾。

　　江上清夜寂寥，殷长离又犯困，可又害怕睡着。

　　正踌躇呢，却见高微夹着一卷竹席来了。
　　“公子快睡吧，晚上我来守夜。”

　　说着话，高微就预备在他床前的地板上铺席子。

　　殷长离拦住他：“你可比我辛苦多了，好好回去睡觉，我没事。”

　　高微将席子铺好，又去看了香炉，根本没有离去的意思。

　　殷长离心中原也是怯的，便将他的竹席收起来：“那好吧，我们一起睡。”

　　殷长离的床上铺的是寒玉凉垫，宽宽敞敞睡两个人完全没问题。

　　高微愣了好一会儿，才随殷长离在床上躺下。

　　屋中亮着灯，床幔也未放下，殷长离一侧目就看见高微深陷下去的黑眼圈，心中很是过意不去。

　　“阿微，你是不是也害怕？”殷长离握住他的手，心中内疚，“每次都是我连累你……”

　　高微打断他的话：“我不害怕，我下午已经睡了一觉，晚上还吃了一条鱼、半碗红烧肉、三碗饭。”

　　殷长离被他逗笑：“好吧，比我强。”

　　高微道：“是公子比我强。你心中常怀悲悯，我却不行。”

　　殷长离一愣：“你知道我不是怕凶神恶鬼？哎，这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庸人自扰。”

　　高微道：“你并未饱经苦难，却比谁都懂得人家的苦难。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人。”

　　殷长离一笑：“真会哄我开心。你何时嘴巴变得这么甜了？好了，睡吧。”

　　高微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倒是殷长离，想起高微小时候的经历，不胜唏嘘——他经历过的事也许比昨夜更惨，但现在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以后也再不会经历那些苦难。

　　“阿微，往后你也不必太过拼命上进，不要老想着怎样在神威局好好表现得到提拔。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以后的日子。”

　　好一会儿，高微方道：“嗯。你永远不会嫌弃我？”

　　殷长离“啪”的一声拍他胳膊上：“我嫌弃你做什么！你虽然从不肯叫我一声哥哥，但在我心中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哪有哥哥嫌弃弟弟的？”

　　“嗯。”高微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久，高微迷迷糊糊都要睡着了，却听见身旁许久没有动静的人一连翻了几次身。

　　“怎么了？不舒服吗？”

　　“吵到你了？没事。定是师兄给我开错了药，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可脑子里却清醒得很。”

　　“你这样长时间不睡觉怎么成？要不我陪你说说话？”

　　“你不用管我，兴许一会儿就睡着了。”

　　高微坐起来，拿枕头垫在膝上，又将殷长离轻轻抱起来放在枕头上，寻到舒缓经脉的穴位，指腹用力。

　　高微见他眉毛抖了抖，便问：“疼吗？手重不重？”

　　“嗯，刚好。头不疼了。”殷长离很放松地闭着眼，声音很轻。

　　高微观察他的神色，手上力道越来越轻。
　　过了许久，膝上的人终于沉沉睡去。

　　夜里，殷长离睡得并不安稳，惊醒来三四次。
　　好在每一次高微都醒着，两人闲话几句他又能睡着。

　　如此过了三日，殷长离的心神总算养好了，夜里可以好好睡个安稳觉。

　　等待多日，河源城的消息也已传来。
　　河源城现在乱的很。原是那郡守乔之安没防备，被定国一举攻下城池，却不想乔郡守却是个有勇有谋的，失了先机、丢了城池，他却也不退，竟带着余部躲进了附近的山里，隔三差五地出来搞个偷袭。

　　河源城各县百姓自然也多有不服定国的，明里暗里给人使绊子。
　　不光如此，这一乱竟生出许多股不要命的水匪山贼，谁的账都不买，趁乱占山为王为自己捞好处。

　　殷长离与柯玄听完奏报，都熄了走河源城返回的念头——不但这次不好走，恐怕以后这条路也难走。

　　不但河源城，便是这江州也渐渐生出乱象——毕竟对岸的云阳城已被昭国人占领，万一昭国军队渡江来了呢？

　　此地不宜久留，柯玄便决定如殷长离先前所说，先去丰乐城，然后再做打算。

　　商议已定，翌日就要出发，殷长离便带着高微去找傅辰安。

　　先前他问过傅辰安何以会跟来，心道还是拳头好说话，所以这一次殷长离觉得还是带上高微为妙。

　　傅辰安在另一艘船，殷长离被人引过去，屋中却不见他的身影，只有傅家两个小孩趴在案上写字。

　　傅澈眼睛一亮：“大哥哥！”

　　他一叫，小的那个也跟着叫人。

　　殷长离笑眯眯地过去，夸道：“字不错，小小年纪竟写的这般工整，厉害！”

　　傅澈很高兴，可马上又垮下脸沮丧道：“小叔叔说我写的不好，要写五十个叫他满意的字才能吃晚饭。”

　　两个小孩委委屈屈地望着殷长离，他倒不好说什么：人家亲叔叔管教侄子，他又能如何？

　　殷长离被小孩眼巴巴望着到底面不过情，便过去握住傅澈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感受到手腕该如何用力了吗？没事，我再教你。”

　　傅澈临的是本朝书法大家翁世南的正楷，碰巧翁老先生前些年常住藏月城，殷长离有缘受教，故而此刻教教小孩倒是不足为奇。

　　被殷长离带着写了几个字，傅澈顿觉自己会了，便道：“谢谢大哥哥，我自己写。”

　　殷长离想起来此的缘由，便问：“你小叔叔呢？”

　　傅澈道：“不知道。不过我猜他是在那边柳树林里练剑。”

　　“好好写。”殷长离勉励了两句，便与高微一道顺着傅澈指的方向寻去。

　　果然，傅辰安正在与阿沛过招。

　　殷长离不懂剑法，便问高微：“他这剑法是不是比去年好一些？”

　　高微见他与人对招，心中也是一惊：“看来这一年傅公子确实勤勉，那日若非他体力不济只怕我也未必拦得住他。”

　　“难怪二师兄喜欢他。”殷长离心情有些微妙。

　　他们没有等太久，不一会儿傅辰安与阿沛便收势结束，走了过来。

　　傅辰安淡淡瞟了一眼：“寻我何事？”

　　殷长离道：“明日我们商队便启程前往丰乐城，不知傅公子是何打算？”

　　傅辰安一愣：“我随你们一道去。”

　　殷长离这才放下心来：“如此甚好。”

　　望着不远处宽阔无际的芙蓉江，殷长离又道：“你——你要过江去看看吗？”

　　傅辰安沉声道：“不必。”

　　殷长离从高微手中接过提篮：“那好。我们就在这江边遥遥祭拜吧，今日当是头七。”

　　傅辰安整个人晃了晃，忽然从殷长离手中抢过提篮，走远一段，才在江边停下。

　　殷长离看见他与阿沛二人面北而跪，背脊挺得笔直，然后默默祭拜。

　　他看见他俯身跪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又挺起脊梁，像一颗孤傲的小松，无言且悲伤。

　　没过多久，傅辰安已祭拜完毕，提着空篮子过来。
　　这一次他的脸上有了一点生动的样子：“谢谢。”

　　殷长离将傅松年那枚扳指递给他：“老人家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叫你留个念想。”

　　傅辰安接过扳指，紧紧握在手心。
　　好一会儿，傅辰安方道：“祖父都说了什么？”

　　殷长离叹息一声：“他要你忘掉曾经的那些教诲，不要再想什么国仇家恨，好好活着。”

　　傅辰安遥望着江北，没有说话。

　　殷长离又将那枚长命锁递给他：“这是你的吧？那日我与你兄长一道去送粮，有人从城头抛给我的。”

　　接过那枚长命锁，顷刻之间，傅辰安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滚滚而下。

　　他无声地垂泪，小心地捧着这两样遗物，似乎没有愤怒，也没有伤痛，有的只是对至亲至爱最深刻的眷恋。

　　殷长离没有劝解，也无从劝解。

　　傅辰安的眼泪很快就流尽，他哑着嗓子问：“你、你还见过我家什么人？”

　　殷长离一愣，方缓缓摇头：“没有了。”

　　殷长离想起自己与他两位哥哥的简短交谈，想起他们听到他在藏月城的事时的开心与关切，想起他仅见过的四位傅家人身上的忠勇与锐气，说不出话来。

　　傅辰安却道：“其实不用问你，他们想说的话已经告诉我了。”

　　“你不用担心我一时冲动就去寻昭国人报仇。我会与澈儿他们一般，以后听家人的话，好好与家人在一起。”

　　殷长离心中一舒，可又有一种莫名怪异的感觉。

　　一阵疾风吹来，霎时间天地一片昏暗。
　　林间的柔弱柳枝随风狂舞，江边的水草纷纷随着风的势头飘摇。

　　殷长离默默想：不知狂风暴雨来时，这些生灵会当如何。

　　“回去吧，要下雨了。”
　　傅辰安没有再回首北望，离去的身影是那样干脆且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