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2、第十二章

　　下了一场春雨，城中草木顿时焕发生机，梅李桃杏次第开放。藏月湖畔的新柳也绿了，临水的桃花映水而红，引人驻足。

　　春风如翦，春光醉人眼，可惜殷长离忙于制定百艺比的章程，事多且烦，简直不得空闲。

　　事还未完，他却被景弗图叫去相伴——楼主他老人家今日要往药王谷去访友，特邀小徒弟相陪。

　　药王谷在藏月湖的另一边，春光如许，他们便乘船过湖。

　　藏月湖湖水澄碧，岸边的水草已泛新绿，湖中时不时有水鸟带着幼鸟浮水嬉戏，风日清和，实在是令人心情舒畅的好天气。殷长离还想着未竟之事，倒对着湖光山色发起呆来。

　　景弗图敲了敲桌案：“小七，喝茶。”

　　“多谢师父。”殷长离回过神来，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王神医近日不忙着闭关啦？师父，我们不会吃闭门羹吧？”

　　“谁要去看他？”景弗图笑道，“药王谷的星花木莲可开花了，一年就这么十几天可看。”

　　殷长离来了兴致：“今年开得这样早？”

　　景弗图瞪眼：“早什么早，你不看看现下什么时节了？长离啊，做事不要那么一根筋嘛，有时候也该停一停。”

　　殷长离忍不住抱怨：“还不是怨您老？您让二师兄来帮我，您这分明是派了个监工的好不好？”

　　景弗图乐了：“傻孩子，你真当我给你派帮手呢？今年百艺比是麦、麻、茶，来比赛的肯定有不少漂亮女子，我是叫你带着长临多留心留心，免得你二师兄天天窝在神威局越发没个人气。”

　　殷长离无语至极：“您老还没死心呢？您这些年年年给二师兄创造机会，二师兄理都不理。再说了，百艺比出来的女子定是日日操劳，容貌且不论了，那技艺精湛的肯定不年轻，说不定早就儿女成行了。”

　　景弗图一点不丧气：“长临都三十九了，我还指着他讨小姑娘欢心？万一就有那么个人与长临合适呢！”

　　殷长离又唱反调：“谁说没小姑娘喜欢我二师兄？去年花朝节不知有多少年轻女子看中我二师兄，都是他看不上人家。您老想撮合二师兄，也得他愿意啊。”

　　“也是，长临怎么就是不开窍呢。”景弗图睨着青春正好的小徒弟笑道，“那你呢？你这么招人喜欢，何时带个心上人来见我？”

　　“噗嗤——”殷长离不防备，一口茶直接喷出来，“师父，我才多大年纪啊！您老如今清闲了，怎么倒热衷做媒了？”

　　“为师还没老糊涂。你几位师兄在你这个年纪都成亲了，你大师兄过些日子恐怕都要有孙辈了。”景弗图心情甚好地数落小徒弟，“长离啊，你天天藏在书斋里不好，青春年少的时候正该出去玩乐快活。”

　　殷长离不赞同：“我每天都很快活啊，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一点也不觉得烦闷。”

　　景弗图瞪了他一眼，叹道：“都怪老二，起了个坏头！”

　　殷长离默默对二师兄说了句抱歉，赶紧转移话题：“师父，药王谷景致好，我们在这里多住几天。好久没画画了，正好我也练练手。”

　　景弗图很高兴：“这才对嘛，一个小孩子做什么操心那么多？让他们忙去，我们且过些安闲日月。”

　　不多时，船已靠岸，景弗图弃车马沿着步道徒步进去。药王谷外面住的都是药农，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种着花木药材，倚靠青山，绿水为镜，黛瓦白墙，再点缀以姹紫嫣红的杂花乱草，实乃风景如画。

　　进入药王谷，景致又是一变。溪流静静流淌，两岸山坡上的星花木莲开满了白如云朵的花，晃眼望去，彷佛那一座座春山都变白了。

　　空气里满是星花木莲幽微的清香，那洁白的花瓣是那样惹人爱怜。殷长离年年都来看花，总也看不厌。景弗图自去与王神医畅谈，不要殷长离侍候在侧，他便选了山腰近水的一处小院居住，乐得醉与春山眠。

　　药王谷很大，一共有四重山谷，越到深谷之中星花木莲的年岁越老，开得也越繁硕。殷长离要作画，便日日往那最深的山谷之中行去。

　　他画的是溪水边山崖上的那棵星花木莲。此树恐有二三百岁，主干笔直粗壮，其上灼灼地开满了白玉似的花朵，那盛开的花朵有碗口那么大，几十片花瓣团团簇拥着中间金黄的花蕊，是倚楼含笑的盛装美人，惹人顾盼；末梢含苞待放的犹如少女峨眉低垂，只露出点点凝脂一般的脸庞，羞羞怯怯惹人怜爱。

　　轻风徐徐，呼吸之间尽是星花木莲那特殊的馨香，不甜腻，不浓烈，清新甚至还带着点辛辣。

　　殷长离一直想画一幅一丈二的大画做个屏风，今年居此山谷正好有闲暇，顺带也试试他们新做出来的这种大幅麻纸。

　　观察了两日，殷长离已经想定如何布局，今日风日暖暖，便对着那一树繁花摆开架势开始作画。

　　麻纸厚实粗糙，纸面微微泛黄，但下笔还算顺滑，殷长离渐渐适应了这种新纸。

　　他下笔缓慢，每一笔线条都无比流畅，那些细腻的线条便在麻纸上十分逼真地勾勒出眼前星花木莲的形态，不一会儿纸上就开出一丛花来。

　　山谷里静悄悄的，殷长离一边看一边落笔画，不知不觉日已偏西。回到小院，他熬了半夜才将所有的线稿勾勒完毕，第二日睡足了又上去继续对着那树繁花设色。

　　那一纸繁花总有上千朵，每一朵的形态都略有不同。星花木莲虽然远看上去花朵全白，但细看却会发现未开的水润瓷白，初开的花瓣根部微微泛出浅紫色的光晕，更衬得花瓣嫩白……不止花瓣，连花萼、花蕊与一簇簇的花枝也都不尽相同。

　　殷长离醉心作画，连浅蓝色的春衫上沾了红色、白色的颜料也未发觉。也只有这种时候他的心才是最静的，此时的他彷佛化作山谷之中的一棵星花木莲，与这静静的春日山谷化为一体。

　　殷长离最喜欢的日子，不过是这藏月城中年复一年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傅辰安从对面的山道上来，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棵正值花时的老树，目光向那灼灼繁花看去，自然也看到了花树下静静作画的人。

　　只隔着一条浅浅溪水，两边山崖挨得很近，傅辰安可以清楚地看到树上的美丽花朵一瓣瓣在他指尖绽放。

　　这是傅辰安如此长久且纯粹地打量殷长离。
　　自叠金山回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殷长离，只是偶尔对书院的功课极为不满的时候，会想起这个把他塞进书院却不闻不问的人。

　　今天下午的课老师居然要讲如何制作一种叫做“婆娑”的点心！傅辰安十分嫌弃且万分郁闷，恰有新结识的同学要来药王谷看望兄长，他便告了假一起跟来。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殷长离——一个如此不一样的殷长离。

　　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傅辰安就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与以前所见的都不同——他还是那样柔弱，那样好看，以前若是凡俗之美，现在的这个人却是由内到外、纯粹无瑕的出尘静美，有他在这里，似乎连这春山都多了一些韵味。

　　溪涧有石墩可过，傅辰安不由自主地越过小溪，走到了他的近旁。

　　略显急切的脚步声打扰到了那个专心作画的人，殷长离抬眼望过来：“是你？今日书院放假？”

　　傅辰安老实道：“没有。”

　　殷长离搁下画笔，讶然道：“你不喜欢，所以逃课了？”

　　傅辰安没有否认，不知怎的心中又生起气来：“我不想在下院，不想学做点心。”

　　殷长离笑道：“哦，这么说下院的功课你都掌握了？或者说，你都看不入眼？”

　　傅辰安气道：“我不想知道各地的麦子、稻子什么时候播种，怎么播种；我也不想知道这个山产什么，那个河产什么；我不是来学厨子的，更不想学做什么点心！你们藏月书院号称天下第一书院，难道就只学这些？”

　　“那可真是委屈傅公子了。”殷长离今日心情很好，便忍不住渡一渡这个有缘人：“傅公子日后是想当大将军驰骋沙场，还是想与令尊一样戍守一方城池？不论你选哪一样，了解当地物产时令，掌握治下民生之计，想必都是必做的功课。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你若不了解小鲜，又何谈烹饪呢？”

　　傅辰安心中气平了一些，可还是不死心：“我想进上院。”

　　殷长离道：“进上院是需要考核的。”

　　傅辰安很坚持：“我知道，每年秋季才有考核。可我不想等到秋天，你能不能帮帮我？”

　　略一思量，殷长离便道：“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你能顺利通过三月的旬试，我许你进上院。”

　　傅辰安已经打听清楚，藏月书院的考试与他以往遇到的都不同，既要考察文史经典，又要考察经济实务，还要考核武艺体能，他有信心在一个月内补足前两样。

　　傅辰安朗声道：“一言为定！”

　　殷长离知他如此着急必定是心中挂念云阳之事，便想助他一臂之力：“若缺什么或有什么为难之处，你可去寻阿戎，他最近就住在书院的学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