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1、第十一章

　　正月十六日，抵达藏月城的时候正是黄昏。

　　阔别数月，心心念念的家园啊。殷长离快马奔向那座被夕阳的柔光笼罩着的城池，穿过熟悉的街巷，直往清都峰上云海楼而去。

　　见过楼中尊长，回到熟悉的小院，殷长离终于倒头睡了个安稳觉。

　　休整几日，便是楼中的月议——本该是月初，但正月正是新年，且知道殷长离这几日回来，故而延迟至今。

　　月议在云海楼议事厅中举行，殷长离知道月议一向是四师姐筹措，老早便去帮忙。

　　外人皆以为云海楼必定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高楼，可实际上它是一座只有一层的茅草房子，正门匾额上书“云海楼”而已。

　　这座草厅是当年游公所建，那时候是条件不好，只能建成这样。后来云海楼富裕起来，历代楼主却依旧在此议事，以示不忘先辈之艰。

　　不多时，人便到齐。坐在主位的是云海楼楼主景弗图，他身旁是与他同辈的四位长老，其中以楼主景弗图最为年长，他老人家今年已经七十一岁，那四位长老之中最年轻的也已是花甲之年。

　　主位两旁一边坐的是楼中七位嫡传弟子，一边则是藏月城下属寒亭、仙游、清武、梅亭、汀南五地的城主。

　　月议由云海楼大弟子颜贞主持，颜贞字长乾，今年四十一岁，除了楼中身份，他还是藏月城的城主。

　　颜贞道：“新春伊始，又是一年，今日要议定今年诸般大事。长离晚归，故而诸国之事尚未通报，我们先听听桓、昭、定、成四国情状吧。长渐先说。”

　　谭陵谭长渐排行第六，去岁正是他去的桓国：“我自雷门东出，一路沿芙蓉江南下，至丰乐城而止。桓国富庶，桓国人最喜我们仙游的名茶，寒亭的美酒，此两项与成国的皮货简直供不应求。各商行的陈述我已摘录整理出来，请诸位过目。”

　　想到云阳城的情形，殷长离心下戚戚，但桓国之事自与他无关。
　　殷长离道：“去岁八月我离开前往昭国，视察楼中商行五家，客栈三家，诸位主事皆恪尽职守，这是我的巡查结案，请诸位过目。此行过昭国城池五座，城中吏治清明，百姓富足安宁，近期应无甚大变故。只是云阳地势独特，现下正是桓国与昭国相接的边城，我担心两国为了云阳早晚要生出事端。”

　　颜贞道：“你是说昭国人想夺云阳城？”

　　殷长离指着厅中的地势图道：“云阳乃桓国江北最后一城，昭国若得此城，或据江而守，或渡江南下，都是益处良多。反之，桓国也定会竭力保下云阳，以为江南诸城之屏障。”

　　谭陵道：“他们两国早已结盟，两国皇帝以叔侄相称，且桓国每年送给昭国那么多银钱财货，难道昭国还不满足？”

　　“国与国之间哪有什么盟约。”颜贞又问长离，“依你看，他们会于何时起干戈？”

　　殷长离笑道：“大师兄，我又不是神仙，哪能说得准这个。不过若他们真有战事，总会牵连我们，我们还是应当早做防备。”

　　谭陵道：“若桓国守得住云阳还好，若守不住叫昭国人渡江南下，那才是麻烦，我们有近一半的人手财货都在桓国。”

　　颜贞望向主位的长辈，景弗图略一颔首，他又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定国与成国素来太平，左不过是些财货布置等事，至此第一个议题便结束。

　　紧接着是颜贞并五位城主陈述今年的各项安排，这些都是有成例可循的，议定之后便是今年的大比之事。

　　藏月城的大比有文比、武比和百艺比三个类别，文比、武比只限藏月书院上院的学生参加，而百艺比却不同，全城人皆可参加。

　　百艺比比的是民间人们的各项技能，如种田、养鸡、做家具、织布等都可列项比试。百艺比可比的项目实在太多，故而每年由云海楼抽选三个类别，告知各城准备，于芒种之后择日比试。

　　今年已是第四年举行百艺比，此事最开始是殷长离提出的，故而每年总是他负责筹备。

　　筹划了四年，殷长离实在缺乏新鲜感，听大师兄又点到他，便道：“大师兄，今年能不能换人啊？我实在想不出新点子了。”

　　颜贞素来威严，面色一沉：“长离，你如今怎么反比小时候贪玩？这一趟在定国玩开心了，回来就老实做事。”

　　殷长离不敢惹大师兄，只好搬过来一个木匣子，请楼主景弗图抽取今年要比的三个项目。

　　景弗图慈眉善目地坐着一直没开口，抽完签慢悠悠宣布：“今年百艺比为麦、麻、茶。”

　　见殷长离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景弗图笑道：“长临，你去给小七帮忙吧。”

　　“什么？您老请二师兄来给我、给我帮忙？”百里骏字长临，现掌管着神威局，一身好武艺，为人最是沉默寡言，最烦事情琐碎，殷长离表示受到了惊吓。

　　百里骏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殷长离只好强笑道：“辛苦二师兄了。”

　　城外城内的事情议的差不多了，那五位城主并四位长老便先行离去，景弗图留下了七位弟子。

　　景弗图的目光一一看过众人，满是慈爱：“城中事情多，你们平日里忙忙碌碌，终年也是难得齐聚，一会儿留下来陪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吃顿饭。”

　　谭陵道：“都怪小七，在外面贪玩，过年也不回来。”

　　景弗图用眼神安抚殷长离：“他这一回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你们还不知道，他胆大妄为，居然亲身翻过了叠金山绝壁！那条古道是前人笔记里记载的，他不但找到了还去亲自勘察了一番。”

　　众人皆知晓他体力差习不成武，无不诧异忧心，颜贞更是气道：“简直是胡闹！”

　　景弗图很满意小徒弟挨训，眯着眼笑道：“他这么爱胡闹还不是身边有人撺掇。长临啊，你有时间了也去教训教训他身边那几个小的，免得做事不知轻重。”

　　殷长离大方道：“二师兄肯指点，那是他们的福气，多谢二师兄！”

　　景弗图看看长徒，又把目光落在其余六人身上：“我老了，以后楼里的事就交给长乾。你们几个也要好好敬爱他，辅助他，把事情办好。”

　　众人齐声称是。

　　景弗图又道：“长离，你把前日说的叠金山古道之事，说与你大师兄听。”

　　殷长离自信满满地望向颜贞：“我寻那条古道，是想看看能不能有一条路更快速地达到定国。这次我们用了四日，便从启宁城回到藏月城，比目前的官道节省了一大半的功夫。近日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修复一下那条古道，这样日后我们也方便。”

　　颜贞道：“那断壁险峻，如何能修出可行车马的道路来？不过，若为传递消息或偶备不时之需，这条路倒是可以一用。”

　　殷长离道：“我正是这样想。这条古道实在鸡肋，修它必定大费周章，且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用到；不修吧，却又觉得有几分可惜。定国这些年休养生息，我总觉得他们日后会有所行动。修与不修，请大师兄定夺。”

　　颜贞当机立断：“修。此道最难的就是叠金山那一段，现下楼中人手物资都充足，长离你安排人去做。”

　　景弗图抚着胡须微笑：“此道确实该修，还要勿为他人知晓。你们几个还年轻，这些年诸国的日子太平安稳，我藏月城也日渐强盛。可是，这个世道上，强盛了也未必人人畏惧——弱小的时候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等好不容易强大了却又会惹来别人的觊觎与试探。天下人皆知我藏月城偏安一隅，自得其乐，比那启宁、丰乐毫不逊色，不知有多少人正算计着我们。你们要知道，守护住藏月城的太平绝非易事，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七人齐声应和。

　　殷长离思量再三又道：“既已说到此处，我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我们藏月城的戍卫一直是神威局负责，近年来各地农闲时也有操练，这一点倒不必担心。只是据我所知，常年储备粮食的只有藏月和汀南，都只仅供当地半年的供给。我提议加大各类物资的储备，以免有事时捉襟见肘。”

　　五师兄梅无咎钻研天象，忧心道：“小师弟所言极是。去年冬天一个多月无雨无雪，眼下已立春却还不闻春雷，只怕要闹灾荒。”

　　谭陵闻言立即道：“五师兄此言当真？天若大旱，我要卖往桓国的茶可就不够了！”

　　谭陵素来痴迷赚钱，殷长离笑道：“六师兄别担心，物以稀为贵，出产少才更要居奇货、卖高价！”

　　众人一齐笑了。陪师父吃过饭，颜贞却单独叫住了殷长离。

　　殷长离随他到了居处，却见颜贞冷着脸坐在榻上，瞪着他一言不发。

　　殷长离从未见过大师兄如此，吃了一惊：“大师兄，怎么了？”

　　“你可知错？”颜贞冷声问。

　　难道因为自己没有回藏月城过年？殷长离忐忑道：“一路上遇事耽误了，我想着反正年前赶不回来，所以就去了启宁城。大师兄，下次我再也不会了。”

　　“就为了去叠金山冒险？自己什么身手，你心中没个数？当那叠金山是好玩的吗？”颜贞怒了。

　　“大师兄——”殷长离心中一暖，恳切道，“我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颜贞神色缓和：“小七，你要做什么事，尽可以对我们讲。你去探寻古道，本是好事，难道我们还会拦着你？只是你实在不该太过任性，若出了什么意外，你叫我们怎么想？”

　　殷长离低头诺诺。
　　忽地，颜贞抛给他一个小布包。殷长离不知何意，抬首道：“大师兄，这是什么？”

　　“金丝软甲。”颜贞叹道，“你往后常要各处行走，穿着安全。”

　　殷长离一愣，才想起前事，心中更是万分感动：“叫大师兄担心了，以后我一定多加小心。”

　　颜贞又是一叹：“你呀！听说你还把那伤你之人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