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07、第一零七章

　　八月初四日晨，浓雾弥漫。
　　傅辰安带着杜焺及数十随从自江州横渡芙蓉江，在云阳城外林津渡口登岸。
　　渡口上已有人迎候，来人将傅辰安引到一旁的茶水铺子。
　　茶水铺子设在很小的一椽房屋里，北地的深秋屋内已经生起火炉，掀开帘子一进去顿觉热浪铺面而来。

　　店家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孟绍一人围炉而待。
　　傅辰安走过去，安然落座。

　　炉子上用铁壶烧着水，这时候水已滚开，壶内蒸汽顶得壶盖叮叮作响。
　　孟绍将烧开的水壶从火上移开，拿过一旁的茶具开始泡茶。

　　孟绍一边用滚水温杯洁具一边道：“你很勇。老实说，昨日收到你的约见信我很意外。”

　　“彼此彼此。”傅辰安也没想到在林津渡口等着他的会是孟绍。

　　孟绍问：“为何要见我？”
　　傅辰安直率道：“想和你商议怎样与昭人和谈。”

　　茶叶已经投入壶中，孟绍轻晃茶壶令壶中滚水烫过后留下的余温充分激发干茶叶的香气，掀开壶盖还未注水便有幽香随热气蒸腾而出。孟绍缓缓注水，顿时便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傅辰安喝了一杯热茶，继续道：“和谈时你我两家不能为敌。”

　　孟绍好奇道：“你想得到什么？”

　　“我想用昭军俘虏尽可能多地换回桓国子民。先见你，就是怕到时候昭人从中挑拨，令你我两方对立，最后恐怕我们两家都落不得好。”

　　傅辰安的担忧何尝不是孟绍的担忧，这也是他迟迟不答应和谈的原因。不过，对于傅辰安的这个说辞，孟绍还是不能确信：“你不肯杀昭军俘虏还要换俘？莫不是想要纵虎归山，叫我北境不宁？”

　　傅辰安淡然道：“杀俘虏多没意思。你这么说，莫不是最近被昭人的铁骑吓破了胆？”
　　诚然，那么多昭军放回去确实有患，而一旦昭人再度卷土重来首当其冲受害的便是定国，孟绍有此忧虑也不足为怪。

　　孟绍一笑而过，没有应答。

　　傅辰安又道：“我知晓你们定国已往河源、云阳两地增兵数万，但恕我直言，此时亦并非你东出南下的好时机。”

　　“你们的力量都集中在东边，你就不担心河源城有失？”
　　“乔之安这几年也没有闲着，你们远道而来不可能短时间一举拿下河源城。”
　　既有对抗昭人之心，早两年傅辰安便与乔之安多次沟通，河源城是要害之地，绝不容许轻易丢失。他们早已推演多次，在河源城北面筑起了坚固的防线，不怕定军袭扰。

　　孟绍叹息道：“有朝一日，你我竟能成对手。”
　　遥想当年启宁城初见，那时孟绍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亦没料到那人身边的一个无名少年也能闯出一番天地。

　　傅辰安将空茶杯往对面一推，亦道：“我也没想到。不过对手也好敌人也罢都是后话，眼下你我还需为盟先对付昭人。”

　　“你心系百姓，我还能说什么？”孟绍淡淡一笑，“我难道还怕你得民心、邀盛名？”

　　又喝过一轮茶，侍从送来刚出炉的茶点并柑橘柚子葡萄等一些应季水果。孟绍拿起一块桂花糕：“说完昭国的事，该谈谈你我两方的事了。你既然一心为百姓，那想必不愿看到我们两方开战、同袍之间互相残杀。你想要什么，不妨说说看。”

　　“哦？那你觉得我想要什么？”傅辰安头也不抬地剥着橘子，吃了一口便被酸得皱眉——不过仲秋时节能在这云阳城吃到橘子，有些酸涩倒是正常。

　　“功名利禄或是些别的，只要你说出来。”孟绍拿过果盘中块头最大的柚子，“你看这柚子最大，没有快刀剖开也吃不进嘴里。”

　　起初，傅辰安还没主意，之听见孟绍手中利刃划过柚子皮的清脆的声音。下意识地抬眼一看，却愣住了：他手中这把利刃怎么如此熟悉？

　　傅辰安拿过放在桌上的刀鞘，果然是自己早已送给长离的那把雪刃。惊怒之下，傅辰安高声质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孟绍好整以暇地继续剥柚子：“堂堂藏月城七公子，我能拿他怎样？先前还说请他去乡野避居一阵，免得他为外面的俗事烦忧，他还不是照样顺顺当当将藏月城的东西送去给你救急？”

　　震怒过后，傅辰安也冷静下来。只听得孟绍继续缓声抱怨：“哎，他实在是好本事，人在启宁城待着，也能搞出那一堆的话本子去替你宣扬功绩。如今漫说是你们那边了，就连定国境内也开始传唱起你爱国爱民傅大将军的英雄事迹。如今天下谁人不识君呢？”

　　殷长离做的这些事，孟绍虽然气恼可也拿他毫无办法——事前没有察觉并拦住，事后再做什么又有什么用？
　　瞧见傅辰安面上的得意神情，孟绍又道：“哎，长离这人就是太过重情。他这些年为我、为定国可谓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偶尔做点什么也不算出格，难道我还不能容下他？”

　　傅辰安质问道：“既如此，这把匕首怎会在你这里？”

　　孟绍心道他们二人之间果然情谊不一般，却继续模棱两可道：“以我们的交情，我向他讨要一点俗物有什么奇怪的？前日他还送了我一幅画，端的是好丹青。你若想看，等到繁阳城我拿给你看。”

　　傅辰安不为所惑，他不信长离会将雪刃赠与他人：“你到底用什么在要挟他？”

　　孟绍用棉布擦干净匕首，将利刃还鞘，玩笑道：“你这么在意他？可愿用你的桓国故地来换？”

　　“卑鄙！”傅辰安猜不到长离到底受到何等胁迫，已经不打算跟孟绍这样的人再谈下去了——这等不讲恩义、毫无仁心的人，谈再多都是徒劳。

　　“你急什么？坐下吧，被人俯视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孟绍已经将雪刃放在桌上，待傅辰安再坐下时方坦白道，“来之前我与他打了个赌，我们赌你会不会用桓国旧地来换他，他说不会。这把匕首是他借给我的信物。”

　　傅辰安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孟绍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方道：“我曾想，你若答应，那就把你押回去送给他。可是，我私心里也盼着你不答应，毕竟我不想跟一个只顾儿女情长的糊涂蛋做交易。”

　　是啊，用江山换美人，听起来多么深情多么浪漫。可是，殷长离与傅辰安注定都不是这样的人。殷长离受云海楼教养，心中装着天下生民，怎愿因一己之身背负万姓生民的命运？而傅辰安自小的愿望便是恢复桓国旧河山，还百姓一个天下太平，又岂能轻易将域内百姓、麾下将士的命运交与他人？

　　“我已知晓你的心意，与昭国和谈之事我答应你。我欲跟昭人换十年太平，亦会助你换回桓国子民。”孟绍将那把匕首放在傅辰安面前，怅然道，“你先收着，他就在启宁城，你有本事就自己还给他。”

　　傅辰安道：“你当我不敢去启宁城？你欲与昭人定十年之约，十年太久，你我定个五年之约吧！五年之内，你若能令我义军将士与域内百姓信服，那么江南诸州自然归你。”

　　“好！击掌盟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啪！啪！啪！”清脆的击掌结盟之声在云阳城外一个山野小店里响起，后世之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云阳之盟”的谈判居然如此的云淡风轻。

　　*

　　十日之后，三方会盟在繁阳城举行。
　　昭□□骊爽快地与定国签订了国书，约定从今往后的十年两国睦邻友好、互不侵犯，并承认定国目前所占之地的归属权，许诺昭人绝不挑衅滋事——如此一来，早年昭国从桓过国手中夺取的城池几乎都归属为定国。
　　至于傅辰安提出的换人意见，于丹骊而言简直是意外之喜——陷落在丰乐城的昭军他以为定会悉数覆灭，没成想居然能换回两万余战士！

　　盟约成立，又迁延了十余日，两方第一批交换就在繁阳城进行。
　　为表诚意，傅辰安以数十将领及近千精锐猛士向昭国换三千余百姓，旧桓国子民不限老弱病残皆可进行交换。

　　北国的朔风吹得人瑟瑟发抖，背井离乡多年的桓国遗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再次踏上南归之路。
　　傅辰安亲自与昭人交接，安排人手协助这些可怜的百姓重返故园。

　　这些人中老病者居多，年轻的人亦让无望的奴隶生活磋磨得没了精气神。北地风霜太冷，傅辰安望着这一张张饱经摧残的面孔，心痛欲哭。

　　他不敢问这些人在昭国之事，只能着人在行路之余查问他们的乡梓之地，并许诺若记得乡梓的便送还归乡，若记不得的也会为他们在故园重新安置。

　　查问的人一边抹泪一边详细记录下这些远归之人的信息，白纸上落下的不是笔墨，而是苦难百姓的悲苦的半生。亲人离世、失散，或病或残，总之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令闻者落泪的伤心往事。

　　等到乘船横渡芙蓉江登上江州地界，这些人终于相信自己要回到故园了。因为，这里初冬的风还没有寒冷刺骨，更没有白雪纷飞。
　　江南的草木凋得慢，草还未黄，树还绿着。一路南下，这支归人的队伍逐渐减少，心神逐渐放松，甚至有人开始拨弄管弦吟唱小调：“故人别后，青山万重。空嗟羡，伤心故园，何日是归年？”

　　原是离人的伤心曲，这群侥幸归来的人又何尝不是离人呢？他们唱着小调，一面伤心落泪，一面狂歌怒笑。他们守望南方多年，至今方等到归年。

---

作者有话要说：　　[ 故人别后，青山万重。空嗟羡，伤心故园，何日是归年？——选自张可久【中吕】满庭芳_山中杂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