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08、第一零八章

　　腊月初三，启宁城。
　　这一天对藏月城来说，绝对是可以载入史册的日子。
　　早朝时，定帝孟绍当众封赏云海楼一众在朝人员，最重要的是改藏月书院为国立，尊藏月城为圣城，且永不干涉藏月城的自治。从此以后，藏月城与定国算是真正融为一体，而藏月书院对整个定国更是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不但如此，散朝后定帝孟绍更是亲自携三位稚龄幼子入藏月书院启蒙，并且申明所有皇室子弟皆入藏月书院求学。如此一来，日后定国的继位者也定是受藏月书院教养的，简直比下丹书铁券还来得实在。

　　此政一出，倒没有在朝中掀起大的波澜——近几年大家都习惯了，取仕选官多出自京都的藏月书院，定帝对于藏月城的信任与看中可见一斑。

　　云海楼现任楼主颜贞这次也来到了启宁城聆听圣命，见证这一改变藏月城历史的时刻。

　　散朝后，师兄弟几人一起聚在湖畔别院。这座历史悠久又沉寂多年的别院，在最近几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以至于它至今没有一块匾额但提到藏月城先生居所京中已是无人不知。

　　大师兄颜贞以后还会在藏月城，二师兄百里骏早已结束了他的海飘生涯去到军部任职，三师兄柯玄也进入朝堂现在任职礼部，四师姐边潇潇与六师兄谈陵虽无官职但已然成了定国的财神爷，五师兄虽不愿意出藏月城可也是公认的大匠师，由他锻造的武器颇受军中追捧。至于殷长离，他兼着一些京都藏月书院的事，以后会继续为各方协调奔走。

　　酒筵上人并不齐，只有颜贞、百里骏、柯玄和殷长离四人。大家都知道自此以后藏月城的荣辱便与定国的盛衰息息相关，而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承担着藏月城的重量，以后的路更宽广，但也注定更艰辛。但师兄弟几人皆坚信，这一代云海楼中子弟一定能守护好藏月城！

　　送别了颜贞，百里骏与柯玄也各自归衙，只有殷长离一人返回湖畔别院。
　　天光将尽，暮色渐起，殷长离独坐窗下对着庭中枯枝出神：何时才能离开启宁城呢？
　　为了不让师兄忧心，殷长离从未告诉他们孟绍对自己的限制以及自己因傅辰安而遭到的胁迫，他一直掩饰得很好，除了身旁杜、刘两个近卫无人察觉他近一年不离开启宁城有何不同寻常。
　　如果自请回藏月城，孟绍应该不会阻拦吧？殷长离暗自揣测，决定近日找机会去探探口风。

　　似一阵风来，掀开了门帘，随即又很快落下。殷长离被外面吹进来的冷风一激，回过神来，下意识望去却愣住。
　　来人风尘仆仆，多日奔袭令他满面倦容，可望过来的眼睛却是那样暖。
　　傅辰安站在炉火旁烘烤这一身寒气，笑道：“许久不见，怎么看呆了？”

　　二人自去岁一别，确实是一年多未见面。从前知晓无法会面倒还不觉得，眼下一朝相逢，殷长离却有些恍惚，只觉得是在梦中。
　　半晌，方讷讷地问：“你怎么来了？”
　　不待辰安回答，想起眼下情形又惊又怒：“你怎么敢来启宁城？你是怎么进来的？”

　　三方会谈之后，昭国外患暂时偃旗息鼓，那么只剩孟绍与傅辰安二人隔着一条芙蓉江对峙了。于情于理，傅辰安都不该进入定国京都。

　　傅辰安笑道：“想你了。外面大势已定，我就来寻你。”

　　许久未见，殷长离仔细地打量起眼前之人。
　　岁月的风霜早已褪去他的青涩面容，经年的操劳与征战令他面色黝黑而五官更为挺拔锋利，身上蓬勃的英气更是有些令人生畏，唯有那一双明眸，还如少年时那般清澈透亮，不参半点尘滓。藏青色的簇新衣袍穿在他身上，配上束发的玉冠、腰间的玉带，仿佛傅辰安只是一个远归的游子，但长离知道锦衣之下必然早已是伤痕累累。

　　那人带着一身刚刚熏得的暖气朝他走过来，然后殷长离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天色已晚，室内并未掌灯，迷蒙夜色里两人久久相拥。

　　殷长离念道：“我早已去信说会去寻你，难道你没收到？如果孟绍要把你抓起来，看你怎么办。”
　　傅辰安轻笑：“那正好，我来与你做一对苦命鸳鸯。”

　　“胡说什么！”殷长离虽然心中高兴，却还记挂着他的安危，“不过应该不会有大危险，江南之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想必孟绍不会扣下你引来新的乱子。”

　　“聪明！”傅辰安收住笑意，叹道，“这些年次次都是你跋山涉水去看我，从今往后换我来寻你，不论你想去哪里、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殷长离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与孟绍之间都谈了些什么？”

　　与昭国的和谈出奇顺利，孟绍与傅辰安也没有互相扯后腿掐架，殷长离虽不知内情如何，但猜想必定是两人早已达成某种协议。

　　“你怎么三句话不离孟绍？看看，我可就在你面前！”
　　“这不是关心你么——”
　　“真的？你可不能变了心。要知道一进定国地界，世人都在传孟绍对藏月城的优待，尤其是你这位尚是白身的七公子，见天子可以不拜、时常得其赏赐可谓是恩宠优渥……唔——”

　　克制而压抑的唇齿相依阻断了傅辰安的所有胡言乱语。
　　似冰雪落上梅花，雪为寒梅增添三分艳色，梅为白雪渡去一缕暗香。
　　这一刻，傅辰安只想抛却身后所有，换得与长离相依相守共白首。

　　殷长离点亮屋内的灯，顿时给整个屋子带来暖黄的光晕。
　　灯下两人围炉而坐，想要诉这经年别情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傅辰安想起今日听闻，便道：“孟绍把你们云海楼一门都封赏了，怎么独独没有你？”
　　“你当这封赏是便宜得的？领朝廷俸禄，是要为朝廷效命的。”
　　傅辰安暗自腹诽：这几年他也没给你发俸禄，也没少见你为他卖命。

　　炉子上有烤熟的栗子，殷长离随手拿起来剥开，递过去。傅辰安却不伸手，等人将香甜的栗子送到唇边时才咬住。
　　炉边十来颗栗子吃完，傅辰安道：“你随我走吧。手边的事可要多少功夫交代？”
　　“琐事早已交代完。且等等，明日我请北洛来。”殷长离盘算着让萧北洛去帮忙探口风。
　　“不必。你若能动身，我们明日就启程，眼看就要下大雪。”傅辰安知他所虑，“明日我们大大方方出城，孟绍不会怎样。”

　　殷长离问：“你答应了他什么？雪刃呢？”
　　“别担心。不过雪刃不还你了，这东西你拿着也没什么用处。”傅辰安仔细与他解释，“我们暂且定下一个五年之约，且瞧瞧各自的本事。这些年见过太多战争带来的鲜血与死亡，不论是河源城还是江州，我都不想再看到因权势的争斗而再起战火。”

　　伐无道，诛暴君，流血牺牲无可厚非。眼下两方皆非无道之人，若紧因一人之私欲而挑起战争，实在不是他二人所愿，更非百姓之福。天下百姓苦争斗久矣，能够留一点太平安稳给域下子民休养生息才是幸事。

　　傅辰安继续道：“我是这么想的，正好你也帮忙分析分析。定国与桓国两地分割已久，两方虽同根同源但这么多年各自为敌缺乏沟通了解，我想借藏月城大比的形式，每年搞个两地交流比赛，像比比作战、比比兵士勇猛一类的，互相多些了解，不管怎样先给百姓几年太平。”

　　殷长离点头赞许：“如此甚好，可以一年在启宁城，一年在丰乐城。只是你们才刚赶走昭人，只怕比起来要吃亏。不过，我想问你一句真心话，你真的无意于那座大位？”

　　“你当我没想过？”傅辰安笑得狂傲，“当我踏马皇城时，确实心潮澎湃，觉得自己可以立绝世之功，成就一方霸业也未为不可，就算斗倒孟绍也绝非做不到。可是，征战之苦我已经历得太多，这次迎归遗民更是心中悲痛，如果不是上位者野心的放纵，百姓的日子不会这么苦。我也没有忘记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只要能偿初心，好像别的也不太重要。”

　　傅辰安握紧长离的手，目光沉沉：“当然，我也有私心私欲。如今局势已定于我可谓是夙愿得偿，但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你。这许多年，都是你为我劳苦奔波，你我二人聚少离多，往后我不想再与你分开。我的心愿皆已了却，日后就换我陪着你，一起去做你想做的事。”

　　这些年，殷长离丢不开藏月城的事，傅辰安也一心为大计，数年间两人见面相聚真是屈指可数。多年的相知相守却无法常相伴，实在是一件憾事。

　　殷长离含泪应允：“好。”

　　第二日一直磨蹭到午后，两人才乘车出城。
　　出城不久便是五里短亭，这里无亲友相送，却有禁卫相候。
　　二人下车随禁卫而去，短亭中果然是便装的孟绍。
　　一旁侍卫不多，但个个皆是戒备森严，看向傅辰安犹如面对劲敌——要知道昨夜陛下收到此人进京的消息可是大为震怒，也许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吧……

　　孟绍依旧坐在茶炉边，不过这回换做心腹近侍煮茶。席位早已设好，二人应邀落座。
　　孟绍徐徐道：“你来得这么快，怎么，不多留几日？”
　　傅辰安道：“你想留我长住？不过北地风霜冷得很，不如南方暖风熏人醉。”
　　“明知风霜冷，那你还敢来？”孟绍也是无语，昨夜收到消息虽然震怒，但想着也许他们要来见自己，不想今日却收到这二人打算即刻离开的奏报。孟绍又幽幽道，“长离，你这样不辞而别，我很伤心。”

　　傅辰安讽刺道：“非要拆散鸳鸯侣，你也有心？”
　　二人举止亲近，在孟绍面前毫不避讳，孟绍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殷长离是厚道人，歉然道：“还未来得及向陛下辞行，是长离之过。不过辰安此来也是有要事相商，本想思虑周全再呈与陛下，现下得以会面倒是省事。”

　　傅辰安将昨夜与长离商议的两地交流大比说与孟绍。
　　殷长离亦道：“权势之事我们无意相争，若陛下真想一统南北，此议确实不错。如果大家都安定下来过太平日子，那么未来才有国富民强的希望，也就无惧任何挑衅。”

　　孟绍最近也一直在想傅辰安的五年之约，将心比心他不相信傅辰安会轻易放弃桓国旧河山的统治权，最要命的是看起来他也有这个能力。面对权位的诱惑，又有多少人能够保持本心呢？异位而处，孟绍觉得自己做不到。

　　傅辰安目光如炬：“五年之约不是要将桓国旧地拱手相让，如果你们比不过我们，那你就让出宝座，敢不敢赌？”

　　“有何不敢！好！”天下之位能者居之，若孟绍以定国之势还比不过被打残的旧桓国，那他也确实不配再居高位！

　　就这样，二人定下了五年之约的具体细节。
　　临别时，孟绍问道：“长离，此一去天高海阔，你还会再回来吗？”
　　长离笑道：“书院在这里，师兄在这里，我怎会一去不返？”

　　二人已携手远去，孟绍却还在饮着残茶。
　　他不知自己心中为何会有一些不舍之情，亦不知是自己不舍藏月城的这一大助力，还是单纯不舍殷长离这个人。只是他亦知晓，此生与这个人是无法成为挚友的。

　　*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十二日赶到了丰乐城。
　　傅辰安没有带殷长离去他往日所居的衙署，而是来到绿衣江畔的一个清净小院。
　　院子很小，临江的二层小楼是居所，前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再带一排房舍，临街开着门。下了小楼台阶便可直接走到绿衣江边，晨间甚至可以就近叫停往来商贩的小船买得菜蔬吃食。院子周围亦是这样布局的房子，或以邻家山墙为阻隔，或在江边砌上高墙作为隔断。辰安这座小院就是如此只一面砌了高墙，墙头上有几盆邻家种的蕙兰，一串串红色的花朵长长垂下墙头，虽然无香却格外抢眼。

　　夜里住在江边的感觉有些稀奇，静夜中似乎能听见缓缓的流水，晨间亦可听见船家摇桨划破水面的欸乃声，亦能隐约听见一点邻家的人语声、犬吠声，偶尔还能闻见诱人的饭香。

　　在这样的地方歇息一夜，殷长离心中觉得很是安宁。
　　十三日一早，傅辰安问他：“今天你想怎么过？可是你的生辰啊，又忘了？”
　　这几年殷长离十分忙碌，也只有在收到师兄师姐及亲近之人的生辰贺礼时才想起来。

　　望着对面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殷长离忽然就很想好好过个生辰：“我要吃面。还想去归禅寺祈福。还想坐船游览一下绿衣江，哦，这个先放一放，据说春水初绿、春花盛开的时候乘船游绿衣江才妙……”

　　“好。”傅辰安一一应允，亲自去做了长寿面并配上两个爽口小菜，两人吃过之后打马出城去往归禅寺。

　　又不逢初一十五，禅寺中人迹罕至，二人走进寺庙里便能听见响亮的诵经的声音——是寺中僧侣的早课还未结束。
　　殷长离并不信仰佛教，只是想按照以前师父的规矩来祈福。此时听到如此虔诚、几乎可以说是净化心灵的诵佛之声，心下顿觉一片澄澈与安宁。

　　殷长离第一次无比虔诚地在佛前许下了一个心愿。

　　知道殷长离多年来不好荤腥，二人便索性留在寺中吃了一顿斋饭。从归禅寺回城已是午后，殷长离正想着接下来去哪里消磨时光，傅辰安却问：“想不想进皇城逛逛？”

　　“啊？可以吗？不好吧？”对于皇城，没人能不好奇。
　　傅辰安笑道：“可以，我们还可以在皇城里跑马。说实话，我觉得那里景致还是差一些，不如云海楼与藏月书院，依山临湖，多大气。”

　　二人说笑着进了皇城，傅辰安身上带着皇城布局图，一面带着长离逛，一面与他分说。
　　说实话，这里就是房子比外面修得巍峨华丽一些，地方大半天走不到尽头，其余也就没什么了，甚至有些地方年久失修还有些破败。

　　两人大致转了一圈，傅辰安问：“你说把这里改建成书院怎么样？”
　　“啊？”殷长离大吃一惊，随即想想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这么大的地方，空着好像也有些可惜哦？”

　　“就是，我们想得一样。那你说说应该怎么改？书院还是你最清楚。”

　　“你还真是敢想。”殷长离有些兴奋，“像德政殿这种宽敞的大殿，最适合拿来搞学术切磋了；至于其余宫舍，小的可以拿来给先生们办公，大的就直接可以变成学堂，最妙的是有许多宫人居所，完全可以改成宿舍……还有就是这藏书楼，一定得好好翻修一下，书籍也要重新整理……”

　　傅辰安无不听从：“我已经在打听当年皇城的营造匠人了，希望能找到。我手下的人干活还行，但书院的事是帮不上忙，你得自己费心筹划了。”

　　对着皇城一通畅想，晚风一吹，殷长离冷静下来：“真把皇宫改成书院？这也太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话说你就不再犹豫犹豫？”
　　如果连皇城都改为他用，那么想必那些追随辰安的人是要彻底绝了推他上帝位的心。

　　“不犹豫。能办好这座新的藏月书院，让天下百姓受益，便是它最大的造化。”
　　是啊，帝王如何？皇城又如何？一朝覆灭，还不是会变作衰草牛羊野？唯有思想与精神会泽被后世、永垂不朽！

　　早在那日踏马皇城，傅辰安就起了这个念头。他相信，殷长离一定会把这座书院办好！
　　让藏月书院的勃勃生机早日唤醒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早点在这里生出茵茵绿草，引来蜂鸟花蝶，继而是生出小树，再然后长成大树，长成一片片茂密的森林。这些森林最后会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永远给这片土地上的子民降下福祉！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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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事基本上已经写完，后面还会更新一些番外，毕竟前面铺得有些开，一些人、一些细节还没来得及讲述。
啊，敲下【正文完】我也是长舒一口气。本文前面断更不算卡文，主要是社畜太忙，感谢各位小天使的厚爱，能够读到这一章！
因为接下来手头上事情忙，所以番外更新时间不定，但肯定会尽快更完然后标完结。
再次鸣谢收藏、阅读、评论的各位小天使，你们是我能坚持写完的动力！
爱你们，希望江湖有缘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