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06、第一零六章

　　漫长的夏季已到尾声，昭军也是强弩之末。
　　义军数月绞杀围困，昭军的补给线已经断掉，而王庭援军迟迟未至。
　　每隔几日便能收到附近昭军覆灭的消息，被困在丰乐城的昭军越等越绝望——因为现在丰乐城已经是一座孤城。军中已经快要断粮，营地里开始出现逃兵，主帅抓住立刻当众斩杀一批，这才刹住势头。

　　日暮时分，又有一队残军奔入昭军营地。困乏已极的残军向营中同袍讲述着外面义军的凶残，哭诉着他们的溃败，种种境遇听来令人绝望——难道这里真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吗？

　　夜半时分，一封急报惊醒了帐中主帅。送信之人自王庭而来，主帅看完书信，心中略为安定。

　　早几个时辰，傅辰安也收到了昭国王庭的书信——是一封求和书，邀约他至繁阳城和谈。
　　没想到昭国的和谈书这么快就来，不过他们也确实耗不起，现在昭国可以说需要同时与两方势力对抗，且又是远离本土的长线作战。

　　第二天，丰乐城的昭军举白旗出城投降——这是王命，亦是自保，若再坚持下去恐怕等不到战死就先饿死了。
　　看见一向趾高气扬的昭人如今跪地求生，义军将士无不心感快意！

　　傅辰安仰望着不远处高高的城墙，想起数年前桓帝出城向昭人献国，那一刻的桓帝是何感想呢？可惜永远没法知道了，因为那位无能帝王早已成了他刀下亡魂。
　　他盯着城楼，城楼上没有慷概激昂的责骂，亦没有国破家亡者的痛苦哀嚎。可惜，当年在此以身殉国的谢太傅无法看到今日情景。

　　傅辰安又想起了很多人，傅家的亲人、云阳城战死的将士，还有所有用性命去对抗昭军的仁人义士。
　　斯人已逝，壮士的鲜血却是永远印刻在这片土地上的。
　　昭军将领解甲卸刃跪在面前。
　　坐在马上的傅辰安俯视着这群仇寇，翻身下马，手摸向腰间，没有拔刀，解下的是随身携带的酒囊。

　　凝望着这座古老的城池，傅辰安拔出塞子慢慢将酒倾洒在城门之下。
　　“壮士已逝，英灵永存！河山得复，请君安息。”

　　“复我河山！复我河山！复我河山！”
　　义军将士如暴雷般的呼声响彻大地。这一刻来的太不容易，所有人都湿了眼眶。

　　义军入城当日，便在各街坊颁布新政抚恤安民、严惩不法之徒，义军军令甚严，又都是清白出身，故而城中并未因此而发生大的骚乱，不过两三日功夫城中便慢慢恢复秩序。

　　然而丰乐城被围困数月，又遭昭军一番搜刮，如今是缺衣少粮、物资匮乏，纵然使出铁腕手段打压，短时间内也难以恢复正常。

　　先前在江州、宜章等地已经见识过政权更替之后的混乱，但那些州郡人口较少，远不如丰乐城情况复杂。已经勒令恢复集市好几日，但街上能够开门营业的商铺却不多，外面排的人山人海的必是米粮店，但纵然傅辰安允许他们以高于市价一倍的价钱售卖，存额有限也卖不出多的粮食。

　　正当忧虑之际，却有人来报，有两艘海船请求入港。
　　傅辰安见到前来求见的使者，是杜明钦，他们用藏月城的海船送来了两大船货物，其中一半都是粮食。
　　真是雪中送炭！惊喜过后，傅辰安忙令人组织商贾让这些货物尽快入市。其余地方受战争影响不如丰乐城大，等过段时日缓过劲来就可以纾解压力，届时一切就会慢慢恢复如常。

　　傅辰安留下杜明钦问长离近况，知晓他暂居山野一切安好，便放心不少。而从杜明钦口中得知，今日这两条海船的货物皆是他自五月起意就费心筹备的，心下更是感动。

　　眼前困局一时得解，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这日便在衙署里商讨昭人降兵事宜。
　　自进城起，傅辰安便带人清理出昔日的府尹衙署来办公。属下曾数次劝他进皇城，皆被拒绝。

　　昭人请求议和之事众人都知晓，但没有一个人支持傅辰安北上议和。
　　关文成道：“议什么和？他们昭人是能割地还是愿意赔款给咱们？要议和就让他和定帝议吧！”
　　诚然，如今芙蓉江北之地已被定帝孟绍占领，那么他们与昭人之间便无直接联系，实在没什么议和的必要。

　　季鸿宾亦劝道：“繁阳城曾得昭人经营多年，现在又落入定帝手中，主上切不可轻易北上，只怕有去难回。”自起兵之日，季鸿宾等人便改称“主上”。

　　他的未尽之意傅辰安也明白，无论是落入昭人手中，还是陷入定帝奸计，他若是一去无回只怕如今的局势就又有动荡，也许先前的一切成果都会付诸东流。

　　不过，傅辰安还是决定去：“我想去。我要去用这些昭人俘虏换回桓国百姓。”
　　换回桓国百姓？
　　众人心中一惊：当年桓帝献国，除了他们自己家的皇室宗亲，还有不少桓国百姓一起被昭人驱逐北上沦落为奴隶。用战俘去交换沦为奴隶的百姓，他们从未想过这一点。

　　“所以我一直不允许你们虐杀昭人战俘，想的就是这一天。没有谁该无辜枉死，也没有人一定要当奴隶。这些昭人士兵也是奉王命为国而战，死在战场上那是应分的，没道理投降后还要受罪，如果我们将他们驯化为奴隶，那和昭人所作所为又有何不同？所以，我要用他们换回我们的百姓。”

　　傅辰安的话令铁血男儿杜焺泪目：“主上说得好！我出自繁阳，小时候没少见到桓国百姓为奴的惨状！我愿意护送将军北上，定以性命护主上安全！”

　　众人无法再出言劝阻。
　　季鸿宾道：“属下恳请将军移居皇宫，自立为王！”
　　其余人等亦是附和。其实早在击败昭人援军、占得江州等地时便有人请他封王，但一再被傅辰安拒绝。三请之后，众人期待这次会有所不同，但结果注定要令他们失望。

　　傅辰安的目光坚定如铁地扫过众人：“莫要忘了我们结盟起兵的初衷！我们是为了还天下百姓一个安宁。我傅辰安自记事起受到的家教便是忠君爱国，我们傅家人更是用生命在践行。什么是君？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才配称人君！什么是爱国？救国家于危难之际，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拼搏与牺牲皆是出自本心而非为功名利禄，这才配说自己为国为民！年少时我也想过出将拜相、光耀门楣，但数年的波折动荡足以令我清醒。我们义军打的是为万民谋生路的旗帜，那就不能变！”

　　季鸿宾又劝道：“主上所言甚是。不过若要会盟，主上以如今的身份前往，只怕会受人怠慢。再者，在其位才能谋其政，自立为王并不会与义军之志相悖，反而还能安定人心。”

　　傅辰安不为所动：“我意已决，无需再劝，称王之事以后也不必再提。帝王名号都是虚的，有实力才是硬道理。不过来丰乐城多日，我们也该去看看那座昔日皇宫了。”

　　傅辰安领头，众人骑马过市，直抵宫门。
　　据记载，这座皇宫并不算大，比起启宁城那座历史悠久的皇宫差远了。但不可否认，这是整个丰乐城最好的建筑。当日昭军南下，因是皇帝主动献城让出皇宫，故而宫室并未遭到毁坏，先前这里是昭王的行宫，一直有人打理。

　　守军打开宫门，众人打马行在昔日帝王的居所，心中都莫名生出一种神圣之感。
　　关文成感慨：“老夫做梦也没想过打马进皇城禁苑！”
　　平民出身的薛修文道：“大人昔年可是朝廷命官，一定没少来这皇城吧？”
　　“你想什么呢？我等外官，不得皇帝召见哪里有机会进皇宫？真想再去德政殿看看！”

　　傅辰安没有在昔日皇帝上朝的德政殿停留，只是按照皇宫的营造图去了几个较大的建筑群。果然如奏报，这里并未遭到破坏，屋舍齐整，只有一些常年无人居住的偏僻之处需要着人修缮。

　　直到最后，傅辰安才带人走进德政殿。
　　德政殿的布置并未大改，只是先前桓帝的龙椅换成了昭人的王座，殿中也新添了一些昭人的装饰。傅辰安命人把这些东西都撤下去，大殿之上顿时显得有些空，虽然肃穆，却不如想象中的威严。

　　站在大殿之中，凝望着帝王曾作过的地方，傅辰安心中生出一个盘桓已久的疑问：他们到底是靠什么坐上那个位置？又是靠什么来统治天下万民？

　　进殿的众人亦是各有所思，关文成按照旧时的记忆仔细踏访这座他从前绝不敢亵渎的宫殿。薛修文等人亦难掩兴奋，甚至登上御阶站在皇帝曾站过的地方嬉戏说笑……

　　名利、权势、荣耀、杀伐、争斗、构陷……许多性命攸关、改变人生的东西都曾在这座大殿之上上演。
　　当年，那群蠹虫是不是在这里决定放弃云阳城的？是否又在这里定了傅家人误国之罪？这座大殿里出的所有政令无不关系万民生死，然而，当时那些下达命令的人有在乎过吗？

　　想到这里，傅辰安的心渐渐冰冷。

　　*

　　北上之前，傅辰安见了一次陈怀英。
　　数月休养，陈怀英的身体已经康复。傅辰安选的地方是绿衣江上的虹桥。

　　陈怀英身体还有些虚弱，登上虹桥顶端时有些喘。
　　夜色中，绿衣江沿岸的歌楼酒肆亮起了写着自家店名的灯笼，一眼望过去，虽不及昔年繁华，但已有些生气。

　　“日后你有何打算？我明日便北上，如果你想回昭国，我带你去。”
　　“你真要去议和？”
　　“是。”

　　随着义军的节节胜利，虽然陈怀英还是不能自由行动，但消息方面不再受约束，他知晓昭军已败，亦听闻了傅辰安要去换人的传言。
　　沉默良久，陈怀英方问：“你能放我走吗？”
　　“你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傅辰安叹息道：“也好，只是希望你日后不要再轻易挑起战伐，能安生过日子。”
　　陈怀英反问：“那你呢？往后的路，我倒想看看你要如何走。”
　　已经占据旧桓国的大半疆域，可至今傅辰安都没有称王称帝，而现在他北面的邻居换成了蒸蒸日上的定国，旧桓国的疆域与定国接壤颇多，两地又同根同源，若想要维持稳定，不见得比赶走昭人简单。

　　傅辰安一笑而过，还心情不错地开了句玩笑：“我原想拿你去跟那丹骊多换一些人口的，用你换肯定是以一当十。”

　　陈怀英一愣，随即也笑了：“那真是让你吃亏了。你我就此别过，珍重。”

　　走下虹桥，陈怀英佝偻着腰背，步履蹒跚。
　　对于傅辰安，他心中既羡慕，又带着嫉妒与嘲讽。他羡慕他终于达成了年少时的志愿，给桓国换了一片新天。可他不信傅辰安能善始善终——曾几何时，丹骊也是如他一样，取得成功意气风发。可是，当丹骊坐上王座之后，他所思虑的、所顾及的就更多，为了昭人的利益，他漠视桓国旧民的遭遇；为了王座的稳固，他更是做了许多不可告人之事……

　　傅辰安，若你想安稳坐上王座，那么你的心就不可能永远这般干净！你就不可能永远俯视我！

　　陈怀英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走着，突然听到前方传来热闹的呼呵声。走近一看，是一座酒楼的大堂里正有说书先生在讲故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傅将军一个回马枪将那贼人掷下马去！将军坐下良驹也非凡俗，扬蹄一踏，顿时叫那贼人吐血而亡。贼军见首领阵亡，个个偃旗息鼓再无战意。俗话说兵败如山倒，说的便是这般……”

　　听了一会儿，原来说的是傅辰安带兵攻打宜章城时的事迹。也不知添油加醋了多少，只把一场旷日持久的血战说成是宛若天神的傅辰安的一人之勇。

　　陈怀英不知前路为何，而城中已经唱起了英雄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