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05、第一零五章

　　敬正四年五月初五，启宁城东郊梨树湾。
　　这是一个百余户人家的村落，前两年朝廷改制，在这些大点的村子里划出学田、开设学堂，自此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可以读书识字。只是村人顽固守旧，农闲时才愿意让家中青壮来，平常只放家里不能干活的顽童来学堂。
　　今日是端午，学堂不上学，一大早却来了二三十童子，个个皆戴着艾虎，腕上系着五彩线绳，不少孩子手中还拎着粽子——送给先生的。

　　殷长离命人去煮粽子，想着学堂还未布置，便带着孩子们去田间地头采艾草、香蒲。
　　仲夏时节，田畴里麦子正熟，旷野上艾草青青，村落中乌黑房顶上炊烟袅袅升起，一阵风吹来，微黄麦浪翻滚，林间草叶欢舞。

　　田野里，不知谁起的头，孩子们唱起颂太平的歌谣来：
　　“南山松柏，郁郁苍苍；汉江流水，浩浩洋洋。主上仁德，如山若水；山崩水竭，圣寿无疆……”
　　飘散于山野的稚子童音是最纯真无邪的，亦带着最美好的期盼，连殷长离都忍不住跟着轻声哼着曲调。

　　孩童们识得艾草、香蒲，不一会儿就采得许多。殷长离又带着孩童回去，将香草捆扎好挂在门楣上。又调好雄黄酒，交给孩子们洒在房前屋后，驱避蛇蚁。雄黄酒还有剩余，殷长离便让孩子们排队，挨个给他们额上写“王”字。一旁等得不耐烦的孩子却捡起多余的香蒲叶当做剑，三五成群持“剑”乱舞，口中还要颇有气势地“呵！”“哈！”着……

　　等闹够了，粽子也煮熟。学堂里的粽子本是他们从家里拿来的，但此刻却争着抢着想从殷长离手中分得一个粽子。殷长离却非要为难人家，要背出与端午相关的诗词歌谣典故才给。

　　七八岁的孩童哪里知晓多少，殷长离考的不过是节前教他们的那些，有孩子想不起来他还会从旁提醒——总不能真叫孩子吃不上粽子吧？

　　萧北洛到时就看到他被小孩子团团围住的混乱场面，小孩子吵得他头皮发麻，真不知道殷长离怎么会这般有耐心。
　　送走孩童，殷长离拎着几个热腾腾的粽子过来：“白米的、红豆的、红枣莲子的，你要吃哪种？”

　　粽子是还没剥粽叶的，萧北洛满脸拒绝：“剥一手黏糊糊的，我不要。”

　　殷长离硬塞给他一个，便自顾自剥着粽子，是一个白米的。没有蜂蜜白糖，空口吃着是软糯的米香。

　　萧北洛也剥开手中的粽子，咬了一口，艰难地咽下。
　　殷长离道：“都是农家自己包的粽子，材料不算好。不过你可得吃完。”

　　“你在这小山村还待得起劲了？”萧北洛有些不解。
　　“粽叶扔这里，洗手在那边。”殷长离带他去洗手，是用竹筒从高处引来的活水，出口设在一棵石榴树下，出水口下面接着一个石槽，一旁的土常年湿润，还长着一丛茂盛的香蒲。

　　远处是满目青山，近处是田畴交错、青砖黛瓦的屋舍，仰头是榴花似火，低头则是碧草青苔。于流水潺湲、鸟鸣啁啾中，萧北洛似乎有点明白：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隐居生活？

　　萧北洛问：“也就是你，在这破地方待两个月都没烦。堂堂云海楼七公子，现在天天跟一群孩童混，你就不觉得憋屈？”

　　殷长离搬来椅子在檐下与他闲坐。他不甚在意：“没什么憋屈的。老实说，我这两个月过得很轻松。鸟声堪驻马，林色可忘机。这里隔绝尘响，相伴的都是天真稚子，实在没什么可烦心的。”

　　“这难道也没阻碍你的‘大道’？你就不操心藏月城，也不关心外面如何了？”萧北洛实在不能理解他的行为，藏月城与定国一直都和睦，殷长离素日与皇帝私交也亲近，但两月前不知因何与皇帝争执，被送来这个闭塞的小山村——还是他得皇命亲自送来的。

　　殷长离神色淡然：“短时间内没有人可以撼动藏月城。外面如何了？能说吗？”
　　萧北洛每次来看他都是奉命行事，这次是奉皇命来给他送端午节节礼，想起如今启宁城的局势，萧北洛却道：“陛下不在京城，藏月城有办法救你出去吗？我能做点什么？”

　　殷长离一愣，随即正色道：“你好好听命行事，不要做多余的事。算了，外面的事你也不必告诉我，反正知不知道也没什么差别。”

　　萧北洛愁苦道：“你到底是为什么得罪了陛下？”
　　“没有。”殷长离劝解道，“我与他并无冲突，他圈禁我于此，只是为了防我。”

　　“你有什么好防的？你们藏月城大半身家不都在这启宁城了吗？难道陛下还担心你们反悔？不对，朝中其余几位先生并未撤职闲置……”

　　“你不要无端猜忌。”殷长离无法再与他细说孟绍的帝王心术，便道，“师兄他们那里还要劳烦你帮我瞒一阵，你只说我在这里纵情山水、乐不思归，师兄他们会相信。”

　　这倒是真的。殷长离这几年的大半时间都用在了各地新设的学堂上面，像这样亲自为一个小山村的学堂淹留的事并不少见，如果楼中先生得知他教孩童教的起劲就更不会生疑了——殷长离平素就是这样的人。

　　萧北洛点头应下，又道：“书院和你们藏月城都没事。陛下御驾亲征，前日已经攻下云阳城，京中都在传陛下还要北上。”

　　“哦，那就是说，辰安他们拖住了南渡的昭军。”想到辰安，想到芙蓉江以南的情势，殷长离淡然的神色绷不住了，面上显出愁容。

　　“对。”萧北洛不等催促便道，“傅氏的义军连日苦战，在宜章城灭掉昭军主力。”

　　各地地图殷长离早已熟记于心，他不敢问昭军有多少人马，不敢问详细的战况，纵使从萧北洛的话中能肯定辰安是安全的，他还是无法抑制地担心——以血肉之躯去对刀枪剑戟，如何能无伤无痛？

　　然而，殷长离清楚孟绍为何软禁自己，所以就算再担心，他也不会向萧北洛询问。只是一想到应该还会被孟绍拘禁很久，心中就觉得烦躁。

　　良久，殷长离缓缓道：“你能帮我给我的侍从带封信吗？如果能不看、不上报——”
　　“行！”萧北洛打断他的话，正色道，“外面的守军不会搜查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殷长离心中一暖：“我只是交代他一点小事，不是要联络人想要逃跑。能瞒则瞒，瞒不住也没关系，你也放心，我不会给你找麻烦。”

　　萧北洛想起往事，心中隐痛，坚决道：“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

　　殷长离笑着点头。

　　今日是端午节，殷长离写好信便催萧北洛快回家。临别前递给他一张字条：“我书房里有一幅画，就敬正元年春我们在皇家御苑作的，你还记得那幅画吗？”

　　“敬正元年……哦，想起来了，就是一幅有山有水的田园长卷？你书房东西多，这画不好找吧？”

　　“好找，这些年我也没工夫画画，书房里只有那幅画，还是没装裱的。你去寻个书法大家，要风格洒脱飘逸的，请人替我将这几句诗题上去，再好好装裱一番，替我呈给陛下。”

　　萧北洛接过纸条，又问：“那画叫什么名字？”

　　殷长离望着眼前的山野：“归田图。”

　　*

　　六月初三，鏖战多日，定国大军终于攻下繁阳城，孟绍亲至前线劳军。
　　数日激战，繁阳城的旧城墙早已破败不堪。
　　站在最高处，孟绍眺望北方的群山：“那便是长岭？”

　　许宗臣道：“回陛下，正是长岭山脉，翻过长岭就是多罗草原。”

　　多罗草原，乌珠城，王庭。
　　孟绍的心绪随着脑海中这一个个昭国地名飘得很远。

　　“劳军过后要加固城防、修筑防御工事，务必要守住繁阳城！”
　　“末将领命！”

　　许宗臣原是勋贵子弟，但这几年定国朝堂大变家中没落，他主动请缨跟随吴大将军东征，皇帝竟然将繁阳这等门户之城交给他，看来许家这一步是走对了。

　　孟绍的雄心不止于此：“从长岭山脉再到西边的明威山脉，这一线的旧长城日后一定要重新修筑。”
　　只要守住繁阳城，那么芙蓉江以北的几个城池便安全无虞；若是能重新修筑北方防线，那昭人以后想要南下也很难。

　　从城楼上下来，孟绍缓步走上繁阳城的街市。
　　战火过后，城中房屋多有损毁，侥幸保全的也是紧闭门窗，街上除了军士再无一个闲人。

　　“求求你，给点吃的……求求你……”墙角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蓬头垢面满身污秽，跪在路边低首祈怜。
　　他的身后是已经毁坏的房屋，侍卫将小孩围起来也没见一个大人出来。小孩似乎被吓住，但还是一边瑟缩后退一边哀求：“饿……”

　　孟绍命人拿了吃的给他，小孩道了谢便狼吞虎咽起来。
　　这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场战火过后，天下又有多少这样可怜的孩子呢？
　　帝王吩咐道：“建个济善堂，让书院的人来打理。”

　　孟绍相信，终有一天能还百姓一个太平安宁，能让这座城池恢复昔日繁华。

　　回到居所，听闻有萧北洛的信使自启宁城而来。
　　孟绍一喜，先看了萧北洛的奏报，接着便打开了那个随信送至的长匣子。

　　匣中是一幅横轴。画卷徐徐展开，一幅春日的田园风光图引入眼帘，林壑幽深、溪瀑隐现、百姓耕种、仕子游乐、高士对饮，好一派安乐景象。再去看题跋，“归田图”三个字古拙素雅，下面是几句诗，通读过后孟绍将其中两句念了出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

　　这是殷长离的画。这也是孟绍第一次收到殷长离赠的画。
　　画作是孟绍所熟悉的景致，谈不上名家手笔，但意境疏阔恬淡，暗含人和岁丰的盛事之兆，令方从战火硝烟里来的孟绍心气宁和——这样的田园画卷不正是自己最终所追求的吗？

　　然而，想起画上的题诗，孟绍心中还是有点郁郁。
　　帝乡怎么就不可期了呢？为何就目倦思归了呢？
　　当然，他知道他无法改变殷长离，更不可能将他拘在启宁城一辈子。
　　孟绍有些后悔：如若当初没有偶然截获他的私人信件就好了。

　　前年，孟绍手下的暗卫因彼时正在京中的殷长离与南方通讯频频，便私下里截获了他与傅辰安的私信。几封往来书信的抄本被送至孟绍案头，自此，孟绍知晓了他二人的私情。

　　今年春天收到傅氏异动的消息，孟绍第一时间以书院为由头将殷长离请进启宁城，日日寻些他不会推诿的事由绊住他。这次孟绍御驾亲征，更是直接将他圈在山野隔绝外界消息。
　　对于殷长离，孟绍内心很复杂。
　　他与藏月城是襄助有功，可这些年他也没少帮助傅辰安——这个人孟绍曾经都无需正眼相瞧。但等到这次顺利驱逐昭人之后，傅辰安定将是他的劲敌。

　　想要放归田园吗？孟绍缓缓收起画作，有些遗憾地想：也许有一天你会如愿，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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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 南山松柏，郁郁苍苍。汉江流水，浩浩洋洋。主上殿下如此山水。山崩水竭，圣寿无疆。——摘录自朝鲜《教坊歌谣》]
2.[ 鸟声堪驻马，林色可忘机。——《赴彭州山行之作》 高适 ]
3.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 均出自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