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04、第一零四章

　　静养几日，陈怀英便被抬上运粮草的牛车。
　　已是初夏，天气渐热，这粮队走的不急不缓，十余日后等粮队停下时陈怀英已经能坐卧了。

　　许是看陈怀英无力逃跑，义军看管不严，但若有询问那是绝对不会搭理的。这一日陈怀英却被两个小兵架上一辆小车，推着急行十余里去了前方。

　　前面是义军的阵列。
　　陈怀英留心观察，正在猜测是何人领兵，便看见了不远处大纛之上赫然飘着一个“傅”字。再往远处看，前方应该是宜章城——看来义军正在围攻宜章。

　　此刻义军正在攻城，投石车一轮一轮砸向宜章城，持续多日的攻城让已经有些破败的城墙毁坏得更加严重。城墙之下，义军兵士拥盾推着破城车撞击着城门。
　　战火、呼喊、厮杀、哀嚎……
　　猛烈的攻势中，昭军勉强守住城，义军退下来。
　　半日的激战结束，两方军士都可暂时得以休息。

　　陈怀英躺在车上眯了一会儿，忽然被人叫醒，连着车一起推走——号角吹响，急促的战鼓声阵阵响起，新一轮战斗即将开始。

　　这次士兵把陈怀英带到了傅辰安面前。时隔数年，他再一次见到旧友。只是旧友身着玄铁黑甲威风凛凛，而自己行动不得只能斜靠在小车上，一个志得意满，一个落魄潦倒，这倒是陈怀英从未想过的重逢场景。

　　“为什么救我？”陈怀英身中两箭，腿上的不致命，身上的戳进胸腔伤着脏腑，若无名医医治只怕他早已命归黄泉。

　　傅辰安打量着旧友：“怎么，做我的俘虏很丢人？还是担心日后昭人怀疑你？”
　　陈怀英一时愣住：多日愁思，被他以打趣的口吻直白问出来，只剩无言以对。

　　傅辰安似是笑了一下：“我若拿你跟那丹骊做做交易，你说他肯不肯答应？能换些什么呢？”
　　陈怀英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良久，傅辰安终于收起戏谑，淡淡问：“你后悔吗？”
　　后悔吗？
　　午夜梦回，心神动摇之际，陈怀英也曾问过自己是否后悔。

　　他睁开眼睛，决然地迎上傅辰安的目光：“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位落魄小姐，爱上一个穷书生，倾尽所有帮助这个书生，十年后终于等到书生出人头地，迎娶自己做了正室夫人。这书生官越做越大，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渐渐便疏远了小姐。也有人问小姐是否后悔，小姐说，耗尽我半生心力，岂能有悔？”

　　傅辰安扫了他一眼：“是不能有悔还是不敢有悔？难道到最后你所求的是功名利禄？你现在在昭国担任什么官职？连个国师都没捞着，看来也不算成功。”

　　陈怀英反唇相讥：“你不也一样？口口声声是为了天下苍生，可如今这场战火是你挑起的！你看看这一路上哪里不是断壁残垣、田亩荒废？有多少人因你这一战失去家园、死于战乱？”

　　傅辰安没有再与他交谈。
　　陈怀英也默默移开目光：后悔有什么用？我付出了那么多，如果半途而废，那前面那些年的努力岂不是一场笑话？
　　很多路，一旦走上都是无法回头的。

　　前方，宜章城门缓缓打开。看来这一次昭人打算主动出击。
　　张豹等人列阵在前，看见一群人从城门涌出，却面露异色：不是昭军，看装束是城中的百姓。
　　待那些人走得近一些，果然是城中遗留下来的老弱妇孺。此时他们好像被绳子三三两两串在一起，在昭军的驱赶下颤抖着身躯缓步向义军行来。

　　傅辰安亦来到近前，走在最前面的人已经进入义军射程之内，可是他们也真的是城中幸存的百姓。
　　张豹怒道：“无耻昭狗！”
　　那群百姓有七八百之众，越走越近，许是后面赶得急，现在竟是奔涌而至。
　　薛修文心中犹疑，问道：“要不我们从旁边开个口子给他们先过去？”

　　“不。放箭！”傅辰安心中悲痛，还是下达了军令。
　　一旁挽弓的士兵眼中噙着泪水，眼看着那些百姓走近了，更近了，可是手却抖得握不稳弓。
　　“放箭！”
　　主帅的怒喝令他们回神，深呼吸稳住心神，定住身形，瞄准、放箭。

　　箭雨急至，前方的宜章百姓痛苦哀嚎着倒下，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顿时叫义军一阵后怕。
　　伴随百姓倒下的是一连串的爆|炸声，紧接着便是冲天的白雾以及刺鼻的火|药味。昭军丧心病狂，以宜章百姓为饵已是有悖仁德，在他们身上放置火|药简直是丧尽天良、有违天和！

　　硝烟滚滚，白雾茫茫。
　　还是有幸存者从烟雾中冲过来，最前面的士兵看见便狂奔冲上去……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威力巨大的爆|炸所吞噬，才保得义军整体未受大的损失。

　　而后是昭人骑兵冲阵。
　　骏马疾驰，铁蹄践踏，弯刀起落……
　　铁甲林立，长枪穿刺，白刃挥动……
　　烈日为之暗淡，苍穹为之哀鸣。

　　宜章城惨死的百姓激起了义军的昂扬斗志，面对昭军的冲刺没有一个人后退，倒下一个又会立刻补上一个。
　　血战中，他们想起了惨死在昭人马蹄之下的同袍，想起了一个个枯瘦如柴的桓国百姓，似乎还听见了母亲姐妹的啼哭……
　　我们不怕死吗？可我们更想要有尊严、有希望地活！更希望更多的无辜百姓活！

　　我愿以手中长枪筑起钢铁般的藩篱！
　　我愿以我血肉之躯阻挡嗜血的虎狼！

　　残阳如血。
　　战场上静悄悄的，无主的马儿孤零零踏步，却不知要去往何方。
　　义军将士在清理战场。
　　暮色里，无法生还的战士化身烈焰，凡俗之火焚烧尽他们的躯体，他们将化为英灵继续守卫着这片故园。

　　残损的城楼上，傅辰安铁甲之上血迹斑斑，很是疲惫地靠在墙壁上。
　　淡金色的斜阳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傅辰安歇够了，从怀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东西——是一只陶埙。

　　苍凉低沉的曲调在晚风中飘散，细细听来，不是挽歌，亦不是壮志曲调，竟像是一支乡野小调。曲调原不悲情，像是风追蝶舞、春风嬉戏，只是被这埙的音色左右，又被血色残阳一染，竟于欢乐调中品出无限悲情。

　　放眼望去，山河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哪里有人间喜乐？

　　城楼下，躺在小车之上的陈怀英仰望着这位昔日志同道合的朋友。
　　十几年前，他们都正是青葱少年，都有着匡扶桓国的雄心壮志。光阴流逝，他们都说初心不改、壮志未消，可是怎么走着走着就如此南辕北辙、互为仇敌了呢？

　　方才战场上听到傅辰安下令射杀那些宜章城平民时，陈怀英眼中燃起兴奋的光：你从不懂得我的牺牲与取舍，那是因为你没有和我相同的处境！看吧，此刻你还不是一样下令诛杀无辜百姓！你所舍弃的与我有何区别！

　　两军近战，陈怀英很清楚昭军的战力，他不信几年时间傅辰安就可以打造出一支足以对抗昭军的精兵。可是，傅辰安做到了，虽然装备不如昭军精良，但义军中敢死敢拼的血性却是远征的昭军所缺乏的。
　　血肉相搏，性命相换。
　　结果只能是宜章城破，昭军败北，残部逃往其他地方。

　　那时，陈怀英才真正明白：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义军将士舍身忘死，皆与傅辰安同出一心！现在的傅辰安就如年少时他们所听说的桓国名将，勇毅果敢，都是他们少年时所崇敬的、向往的。
　　傅辰安已经不可战胜了。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响起，季鸿宾登上城楼，在傅辰安身旁坐下。
　　两人都很疲惫，但神情还算放松。
　　“伤亡情况如何？”
　　与昭军主力一场血战，傅辰安不是神人，义军也不是刀枪不入。

　　“折损近半。”季鸿宾心头沉重，问道，“昭人往芙蓉江逃去，想必是要渡江。我们还追吗？”
　　“不追。传我军令，遇到小股昭军残部，不必绝杀，放他们北上逃生。”

　　季鸿宾微怔：“为何如此？你不怕昭军再集结军队渡江南下？”
　　义军损失惨重，而且还有丰乐城的原昭军主力，季鸿宾是真的担心昭人再次增兵南下。

　　傅辰安遥望北方：“会有人替我们动手。”
　　季鸿宾一愣，明白过来：“你是说定国？那孟绍这几年四处为善，不像是会主动惹事的。如果他龟缩不出怎么办？”

　　“他若是那等怂包，定国以后就不足为惧。”傅辰安傲然一笑。
　　义军截杀昭国援军，又缠住丰乐城昭军主力月余，他不信孟绍不会趁机东出攻占云阳等地，不过就算孟绍真的窝囊，他也不惧：“昭军若敢再次南下，那我们就能继续跟他耗着！有芙蓉江天险，只要将他们堵在江边，看谁耗得过谁！”

　　确实如此。昭军当年能一举南下攻城略地，全因朝廷与各地方不作为，先是任邹显孤军奋战最后丢了云阳城，再就是被昭人血洗云阳的事吓住，昭军一来便闻风丧胆主动献城。如果当年能以举国之力一战，昭人未必能得手。

　　五日之后，一份加急密报送到傅辰安手中：定国东出，奇袭云阳！
　　傅辰安心中大定却并不觉得意外，不过现在可以整军南下去策应关文成，发起最后总攻了。
　　将密信放下，傅辰安面无喜色，仿佛还带着些愁绪：已经快两个月没有长离的消息了，不知他此时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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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杜甫《悲青坂》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杜牧《阿房宫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