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03、第一零三章

　　敬正四年春，芙蓉江的桃花汛刚刚开始，便有不少大船陆续驶出河源城，顺江而下。
　　第一批船只抵达江州码头时，不待昭国守卫阻截便迅速出击占领了码头。
　　张豹带兵从码头登陆，直接杀向城中。

　　江州守军全无防备，与张豹苦战三日不敌，带着残部趁乱过江逃往云阳城。
　　张豹并不紧追，占据江州不急着加固城防准备守城，反倒先贴出了安民告示。上面直言，义军将与昭人死战，现向全城招募青壮守城，普通百姓限三日内速速出城逃命，三日后将关闭四门只进不出。
　　政令一出，江州百姓哗然。一些受尽昭人欺凌的青壮自愿投军，不愿的能出逃便纷纷出逃，城中只剩下一些实在无力逃难的老弱之辈。

　　富户豪族却没有逃命的机会，不但家财被张豹查抄干净，这些人还被充作苦役，随军一起加固防御工事。
　　今日已是张豹占据江州的第五天，面对云阳昭军的一次次过江来袭，他心中忧虑。

　　张豹问沈小鱼：“今日情况如何？”
　　沈小鱼道：“今天昭人走到江心便回去了，短时间应该不会再尝试渡江。”

　　张豹终于略放心一点：昭人不擅游水，这几年也没据江练练水兵，手中大船有限。这几日凡是昭人船只准备渡江，总会遭到沈小鱼他们的破坏，侥幸渡江抵达江州的那更是有去无回。又废人又废船，云阳城昭军一时犯难。

　　如此拖延过三天，第四日昭军大队人马强渡杀进江州城。城防尚不坚固，张豹坚守一日，就被昭人破城而入。依托城中街巷，张豹又与昭人近战三日，方才带人顺着先前留下的缺漏逃出城去。

　　夜色中，一小队接一小队地逃出城来到约定之处，张豹已经在这里等着点人。

　　各队、哨清点完人数，张豹估算完损伤，伤亡在预料之内，便不再多想，安排完善后事宜，便带着剩余力量占据江州附近的大镇，整军休养。
　　*
　　江州昭军起初并未将这次动乱放在心上，毕竟这场暴乱前后十余日便已平息，江州城又回到昭军手中。然而，接下来的一个月终于让昭军察觉出此次动乱的不寻常。

　　这支义军简直像甩不掉又打不死的牛虻，每次一遇到昭军就是能战则战，不能就绝不抵抗逃命要紧，但趁你不备又会立刻出来碍眼，还真如壮牛身上嗡嗡嗡乱飞的牛虻，躲在尾巴扫不到的地方吸血，虽不致命但真的很烦人。

　　不单是江州，与其紧挨着的宜章、东阳几地，皆出现这类义军，反倒是最南边的丰乐城风平浪静。

　　昭国新汗□□骊接到奏报，震怒。这些年各地皆有暴动，但很快就能平息，从未出现过眼下这种情况，僵持月余还不能清除。
　　帐中大将纷纷请战，丹骊正要应允，却听陈怀英出声反对。
　　“芙蓉江乃天险，我们不宜渡江深入，一旦被敌军拖住陷在南边，局势将于我军不利。还望大王三思。”

　　“你要本王放弃？”丹骊目光微冷。
　　芙蓉江以南，沃野千里，正是膏腴之地。丹骊数次渡江南下，亦曾住过旧桓国皇城，其中的富贵闲逸非乌珠王城可比。而且那里物产丰富，一年所产的粮食便够养活几个大部族，如何能轻易舍去？

　　陈怀英道：“据报，这次义军是傅辰安指挥，他三年来从未主动发起过挑衅，这次先是杀了桓帝，现在主动出击必然是有充足准备，王上切不可轻视。”

　　帐中大将傲然道：“大王早就想收拾他，现在正是时候！”
　　傅辰安勾连丰乐城以西数州郡，彼此守望相助，搞得这些年昭军很难拓宽地盘、荡平桓国全境，那些没有机会南下攻城略地的将领早有不满。

　　陈怀英不顾同僚的不满，继续劝阻：“大王，除此之外，我们还需防着定国。”

　　又有人驳斥道：“我们一向与定国交好，定国早已承认那些地盘归我们昭国，怎么会突然生变？”
　　昔年定国皇帝的女儿四处和亲来交好邻国，近年昭国前后迎娶过四位定国公主，便是两国都已换了主人，但这几年往来频频，并无异常。

　　争吵中，有人快语道：“你莫不是心中还向着桓国吧？”

　　陈怀英没有狡辩，只觉得心痛难忍。
　　“放肆！”丹骊立刻斥责，然后任陈怀英告辞出去，继续与帐中朝臣商议对策。

　　丹骊自然不会放任南方脱离昭国掌控，增兵南下势在必行。
　　与臣属商议已定，丹骊派人招来陈怀英。
　　从前，陈怀英是他身边最亲近可靠的谋士，丹骊没有忘记他是怎样协助自己一路挥师南下攻破丰乐城，也没忘记他是如何借机筹谋助自己登上王位。可是，一旦功成，两人之间好似多了一层隔膜，再不复之前那般自如。

　　丹骊率先开口：“怀英，说说你的想法。”
　　陈怀英直率道：“我不赞成增兵，在南边作战我们没有优势。”

　　“哦？你这么看好你那位旧友？”丹骊似是一笑，但目光中带着警告。
　　“是，也不全是。我那位旧友抗击昭人之心，十数年不曾更改，他意志之坚定，非常人可以动摇。再者，从乌珠城到丰乐城，战线实在太长，中间还有芙蓉江天险，我们并不占绝对优势。”

　　“当年我们手中兵马不及现在十分之一，可还是渡江南下灭了桓国。”丹骊泰然自若，见陈怀英似是也想起了当年，便道，“这次我们一定要胜，还请怀英助我！”

　　陈怀英闻言一愣：丹骊这般恳求的姿态，自己已不知见过多少次。当然，不管多少次，他还是会选择点头应允。

　　这一次，陈怀英也只是多加了一句疑问：“为什么是我？”

　　“你最熟悉桓国，也最熟悉傅辰安。”丹骊目光如炬地望着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信任你。”

　　走出王帐，陈怀英只觉得夜风很冷。

　　当陈怀英随援军渡江抵达江州城时，已是暮春时节。
　　芙蓉江水位逐日增高，只是渡江就花了十几天，将岸边初生的春草都踏平了。

　　大军一路南下，一路皆有义军袭扰，但从未遭遇过义军主力。陈怀英一路都在想，傅辰安在哪里？如果自己是傅辰安，又会怎样攻防呢？

　　*

　　傅辰安此时正在江州西南方向的罗浮郡。
　　罗浮郡与江州依山划界，地小山多，昭人也打过几次，后来傅辰安带兵驰援大败江州昭军，又在重要集镇修筑防御工事，昭人再没有来打过罗浮。
　　张豹已彻底从江州撤军，正在此地与他会合。

　　傅辰安指着桌上的地图问道：“宜章、东阳等地现在情况如何？”
　　季鸿宾道：“修文、修义兄弟二人已成功与当地起义百姓接头，从江州到丰乐城一线已经乱起来，毁了不少桥梁道路，宜章至东阳之间运河上的船只也清得差不多了，一定不会让昭人援军顺顺当当南下。”

　　傅辰安叮嘱道：“要尽力保证义民们的安全，能避难就协助他们逃出昭人封锁，不能逃的也要教他们一些躲避兵祸的方法。”
　　大乱将至，庶民无辜，但凭天命吧。

　　傅辰安又问：“新兵招募情况怎样？”

　　季鸿宾道：“几地加起来快两万，都是符合标准的青壮，已经在陆陆续续编排进老兵队伍了。只怕粮草一时跟不上，要不要向百姓募粮？”

　　“打大户可以，但一定要严肃军纪，决不能侵扰普通百姓。后方有希冀协调，供给肯定没问题。”傅辰安断然否决，又问，“丰乐城呢？关大人他们可围住了？”

　　昭人一向在丰乐城驻有重兵，这次是傅辰安他们带人自江州阻挡援军，而关文成等人则要合力围住丰乐城，拖住昭人驻军，万不能叫他们有机会会师。

　　季鸿宾呈上最新密信：“数次缠斗，已将多半驻军困在城中，关大人他们现在正带着军民日夜不息修筑防御工事，围困之势差不多成了，短时间昭人很难突破。”

　　“好！”傅辰安道，“今日整军，明天一早随我出发！”

　　第二天天还没亮，军队已经整装待发。傅辰安命季鸿宾留守，与张豹带军前往下一个据点。
　　芙蓉江与运河之间的水路被薛氏兄弟带人搞了破坏，现在运力十分有限，大半昭军只好改走陆路。江州到宜章、东阳再到丰乐城，一向都是水路畅通，陆路上的官道早已荒废不少，道路又被着意破坏，昭军每过大镇便要修路搭桥，行动十分缓慢。

　　这一日，陈怀英所在的队伍正驻扎在古河镇，此地距离宜章城只有五日距离。一路上，昭人军队都在遭遇袭扰，或是粮草被毁，或是前锋被灭，总之去往宜章城的路上困难重重。

　　陈怀英正在对着地图思量，忽听得来报说前军被袭，请求驰援。
　　他没有立即命令出兵，反而是看着地图上的标记陷入沉思。

　　身为曾经的桓国人，他很清楚江州至宜章的陆路，但这几日把此次行军的路线在地图上标注出来，却发现偏离原本的官道许多，每一次的因故偏离或迁延必然会遭遇一场袭击——好像前路是为他们设计好的，也包括埋伏。

　　最后，陈怀英还是选择了支援。
　　这次的战场又是傅辰安他们先占据有利地势，然后开始对昭军进行剿杀。两方将士舍身忘死奋力拼杀，战场上到处都是战死的士兵、残损的兵器。陈怀英带兵加入，这才给前军减轻一点压力，得以保存一些兵力。
　　只是陈怀英却走不掉了，他身中两箭无法坚持，坠马落地。
　　浑身的疼痛、沉重的血腥味令他渐渐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陈怀英看到的是黑沉沉的天幕。
　　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但无力起身。陈怀英躺在地上，借着一旁熊熊燃烧的篝火，艰难扭转脑袋看清了不远处的营帐，他知道自己已成了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