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02、第一零二章

　　敬正四年元宵节，启宁城。
　　今年的元宵节布置得格外精巧，沃水沿岸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白日里已是游人如织，等到暮色降临灯火初明的时候，沃水沿岸的街市更为热闹。
　　原因无他，只因停掉好几年的天子巡游在今年元宵节恢复了——今夜定国皇帝孟绍要携后妃近臣游沃水，与民同乐。

　　不多时，天子的大船已经缓缓驶来，大船之上的帘幕皆已掀起来，站在河畔确实可以一睹天颜。只见帝后端坐于主位，后面是妃嫔、天家亲眷并几位宠臣，虽只是远远看见，但于定国百姓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帝后和乐，几位稚龄皇子观之亦气度不凡，这样太平和睦的天家气象已经许久不曾看见过了。

　　天子大船消失在沃水的尽头，河面及街道两旁的禁卫已经撤离，百姓可以自由行动了。一时间，街市上歌楼酒肆里人声鼎沸，河面上那些装点着花灯的游船一下子都冒出来，往来穿梭照得整条河都星星点点亮起来。

　　熙熙攘攘的街市中，孟绍与妹妹晓舟扮成寻常富贵人家模样游玩。
　　这是孟绍登基以后，晓舟公主第一次回到启宁城。天子巡游结束后，孟绍不顾近臣反对，坚持带妹妹出来在这热闹的元宵街市上走一走。

　　晓舟很开心，每遇到一座大灯她都要去看一看，有杂耍或者别的从未见过的东西，也要去围观。
　　长这么大，晓舟还是第一次来逛这元宵节的沃水。方才乘船，隔着水滨人影，美则美矣，晓舟并不觉得有多快乐，那时，她是天家公主。此时，穿着寻常衣衫，如寻常女子一般观灯游乐，晓舟觉得在此刻她与哥哥好像真的已经抛却身份与责任，变成了普通人。

　　“哥哥，我想要那盏花灯，你给我买一个吧！”
　　“哥哥，我们来比赛猜灯谜，看谁猜的多！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

　　晓舟笑得真，笑得快活，她的情绪也渐渐感染到孟绍。
　　第一轮猜灯谜，是孟绍赢了。
　　他四下里看看，突然有了主意。孟绍抬手指着不远处的桥上：“晓舟，你看到桥上那个穿红衣的少年郎了吗？你去把他手里的那盏莲花灯讨来。”

　　晓舟顺着哥哥的目光看过去，桥上果然站着几个少年郎，其中那个生得最好看的红衣少年郎手中正提着一盏莲花灯。
　　“哥哥，我要是做到了，下次你也不能耍赖。”晓舟并不忸怩，略一沉吟便向桥上走去。

　　孟绍一直看着妹妹的背影。今夜虽然是要扮成寻常人，但晓舟是精心装扮过的，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罗裙，梳着未嫁女子的发髻，额上碎发自然落下来，再搭配上合适的妆容、首饰，灯火下没人能看出晓舟的年纪，说是豆蔻年华也是有人信的。

　　此时晓舟已经走到桥上，她略带羞怯地与那个红衣少年郎说了几句什么，那少年郎果然很爽快地将手中花灯送给了她。
　　晓舟接过花灯，又与那少年寒暄了几句。远看去，桥上的晓舟与那少年宛若一双璧人，他们才貌登对、情投意合。

　　孟绍眼眶有些湿润：他多么希望此刻的晓舟真的只有十五六岁，真的能嫁给一个英俊少年郎。

　　晓舟已经提着花灯回来，孟绍看了一眼桥上，笑道：“他还在看你。”

　　晓舟闻言，也蓦然回望，再次举着花灯含笑致谢。转过身来对着孟绍却有些无语：“哥哥，那可是陈学士家的芝兰玉树，你不怕人家回家要唱什么‘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孟绍苦涩一笑，随即带着晓舟隐匿在了人群里。
　　晓舟一直小心护着荷花灯，宽慰道：“没想到哥哥这般促狭！不过晓舟很开心，这样的元宵节灯会，简直就跟话本里写的一样！能这样游一次元宵灯会，简直是此生无憾！哥哥，谢谢你！”

　　这些天，兄妹俩就晓舟的婚事多有争执。晓舟明白哥哥此举的用意，他希望自己如寻常女子一样，在元宵灯会上来一场浪漫的邂逅，遇到钟情之人，成就一段美好姻缘。但晓舟心中并无愤懑，她是真心感谢哥哥在方才给她造了一个梦，一个值得永久回味的梦。

　　今年元宵节，也许就是她此生在启宁城过的最后一个元宵节。
　　再过几日，晓舟将要远嫁去成国和亲。

　　十五岁时，晓舟是和亲公主要嫁成国老汗王，不过半路被孟绍给劫走，亲没和成。
　　二十二岁时，哥哥已经当上皇帝，但晓舟又成了和亲公主，要嫁的还是之前那个老汗王。

　　这一切，得从去年冬天成国的来访说起。

　　自三年前将藏月书院设在了启宁城，定国朝堂之上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许多旧臣被罢黜，代替他们的是一些出自藏月书院的新面孔。三年功夫，又有皇帝鼎力支持，足够这些新人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孟绍为政十分勤勉，善纳谏、敢用人，三年时间的休养生息慢慢让定国恢复元气。

　　然而就在去年冬天，成国使者突然来访，想要为汗王求娶定国公主，让两国缔结姻亲、永以为好。
　　孟绍最大的孩子才三岁，要和亲只有在姐妹里挑选。从前，他的姐妹适龄的基本都去和亲了，不是去成国就是去昭国，他自己的亲妹妹永城公主晓舟当年就是被送去成国和亲的。
　　和亲，并不是孟绍的首选。

　　定国朝臣与成国使者拉锯商谈良久，孟绍甚至答应互换质子，但成国使者还是想要求娶公主，甚至点出几年前孟绍劫走晓舟之事，指明要迎回王妃。
　　成国一翻旧账，如今孟绍已经贵为帝王，自然面上过不去。
　　正僵持着，晓舟自藏月城归来，自请和亲。

　　晓舟做事太过决绝，她甚至都没有给孟绍劝说和拒绝的机会——趁两国商谈之际，晓舟直接现身朝堂，当着成果使者与定国大臣的面，自请和亲，缔结两国姻亲。

　　孟绍气得当场发怒。
　　成国使者倒是显得诚心，不但没有因孟绍的怒气而多心，反而十分钦佩晓舟公主的风采，更是铁了心要求娶晓舟公主。

　　晓舟决心已定，她向孟绍许诺：“哥哥，有我在成国，定、成两国就能亲如一家，就算不能，我也一定能保证不会因成国而叫哥哥腹背受敌。请相信我，晓舟一定能做到！”
　　“而且，这个时候我们决不能与成国为敌，成国一定要成为哥哥的助力。”

　　孟绍明白晓舟的意思，有时候他只恨这个妹妹太聪明。
　　重用藏月城的人，将能与豪族抗衡的藏月书院推到风口浪尖，在朝堂上大刀阔斧进行革新，孟绍为的便是蓄势待发。三年时间，他做了许多事，但还远远不够。
　　他不想晓舟为了自己的野心而远走他乡，嫁给一个年老的汗王。

　　可是晓舟却说：“什么样的人生才是最好的？嫁给一个家世好、才情好的人就一定能平安度过一生吗？人生路上有太多未知的事，我也不想整日陷在脂粉堆里做个相夫教子的普通妇人，上天既然有机缘让我懂得的、经历的比普通女子多，而且让我等到这般年纪才出嫁，那么我的人生也定会与众不同。和亲不会是我的人生悲剧，生之悲喜当由我自己说了算！”

　　孟绍知道大势难改，而且晓舟已经拿定主意——她甚至还向成国使者要人来教她成国话，又去藏月书院搜集了不少关于成国的礼俗资料。

　　元宵夜的灯火格外绚烂，光影之中的晓舟亦显得特别美。那不只是普通女子身上的容色之美，还有一种难得一见的蓬勃生气！
　　也许，晓舟的生命之花需要更肥沃的土壤来滋养。
　　而且，孟绍有自信不叫自己的妹妹受委屈，哪怕她嫁与他国！

　　*

　　元宵夜，藏月城。
　　今年的新春，藏月城同往年并没多少差别。不过，云海楼里明显冷清不少。
　　藏月城与定国羁绊越来越深，孟绍又诚心招揽，几年下来，二师兄、三师兄均已出仕定国，其余的人或为藏月城、或为定国之事所累，今年只有殷长离陪大师兄留在城里。

　　二人皆不是爱热闹的，夜里便听着外面的喧闹围炉夜话。
　　颜贞道：“长离，你明日要走，早些回去歇着。”
　　殷长离没有起身，感慨道：“城中这几年变化很大，很久没有师门齐聚了，倒让我想起从前。那时候过年的福字、对联、灯笼等一应事物都是大师兄带着我们亲自操持，我还记得二师兄最讨厌这一茬。”

　　颜贞亦笑：“你最老实，他们的活计一半都是你去做的。不过现在大家都忙，很久不做这些了。就是你，你看看你那灯笼画的，是真赶不上从前。”

　　殷长离一声叹息，这三年间自己哪里有功夫执起画笔？不止是画，字也潦草许多，都是疏于练习、琢磨。

　　颜贞又道：“你这次还是出雷门关一路北上从河源城去定国？别太累，事情慢慢做。”

　　殷长离摇头：“等不及。看这形势，不知哪天会开战，抢在大乱前能做一点是一点吧。”

　　“别怕，想来一时半会还波及不到我们。”颜贞随即又道，“倒是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三年你两边都是一样用心，他们两处若起了争端，你又如何自处？”

　　颜贞说的乃是殷长离这几年既竭力帮傅辰安，又对定国那边尽心尽力绝无偏私。两地普通百姓吃饱穿暖，日子逐渐过得像样，可以说全赖殷长离筹谋并领着书院的人实心用事。

　　殷长离很坚定：“先不去想日后会如何，我只做好眼下该做之事。让百姓日子过得富足，把藏月书院的教化刻在他们的身上，这样就够了。至于后事如何，但听天意。”

　　颜贞叹息：“孟绍确实心计了得，他虽然从没说过让藏月城归属定国，但几年下来，现在藏月城不是也是了。如今又借和亲与成国结盟，此子野心不小。”

　　在定国办藏月书院，深挖藏月城里众人所想与所长，然后对症下药、逐个攻破收入麾下，孟绍现在是十分依赖、信任藏月城，也彻底做到物尽其用，将藏月城利用了个干净。关键是，他下的饵藏月城无法拒绝，还会竭尽所能去做好。只能说，孟绍真的太过了解藏月城。

　　殷长离心头沉沉，回到院中又看了傅辰安昨日的来信。静夜里，殷长离提笔写下回信。抬头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默默祈祷：愿你乘风破浪，一偿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