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01、第一零一章

　　三年后。
　　敬正四年正月初六，筠州郡城外西北方向，崮山。
　　早在腊月，崮山之上就已经开始筑起高台，今天是黄道吉日，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筠州郡守常怀身为东道主，早已等候在高台之下。

　　不一时，会盟宾客开始陆陆续续到来。
　　河源乔之安、夏城何子期、潭州关文成等诸郡郡守已齐聚此地。当然，诸郡实力最强的傅辰安也已准时达到。

　　东道主常怀率先开口：“桓国破灭至今已有四载，自云阳城至丰乐城一线十余郡都已沦陷昭国，如今只剩下我们这偏南八郡苦苦支撑。四年间，有昭人侵袭、有天降灾祸、有民心浮动，但不论如何，我们互相帮衬照应，终于是渡过难关。”

　　夏城何子期附和道：“能为桓国百姓守住这最后一方安宁，全靠我们几郡能摒弃前嫌，一心为公。前年我那闹饥荒，是傅兄与常兄慷慨援手、解我危局。弟在此谢过！”

　　潭州关文成也道：“这几年，我潭州数次遭遇昭人突袭，每次我是又借兵、又要粮的，诸位兄弟助我良多，傅兄弟更是数次带人救我于危难之中。我先表态，潭州坚决支持结盟！”

　　潭州紧邻丰乐城，每每昭人有动作皆会攻打潭州。好几次，昭人差点破了潭州，是傅辰安带着雷门、临波两地的士兵前来襄助，最后转危为安。这些年，关文成深受昭人侵袭之苦，更知道凭自己一己之力绝无可能对抗昭人，所以是最乐意结盟的。

　　其他几个郡情况都差不多，故而不管是否真心诚服，也知道结盟为大势所趋。关文成率先表态，接着便收到几个州郡的附和。

　　常怀观察众人神色，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乔之安身上：“乔兄对于结盟可有什么看法？”

　　乔之安道：“结盟我没意见，就是不知这个盟是怎么个结法？”
　　乔之安固守河源城，远离昭人侵扰，这几年北边近邻定国很安定，南边诸郡也日趋平稳，河源城的位置又处在水陆交通要道上，故而这里面第二有实力的便是河源城。

　　乱世之中，谁人没有英雄梦？

　　常怀与傅辰安对视一眼，随即开口道：“诚邀诸位至此，诸位也同意结盟，那我们就要真结盟而非流于形式。结盟后钱粮统一支配，兵士统一调度，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必能干出一番事业。”

　　没有谁问统一听谁支配，因为这三年来常怀代傅辰安各处游说、联络，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包括这次会盟，也是这几年傅辰安斡旋的结果。

　　傅辰安沉声道：“旧都沦陷已有四年之久，我们身为桓国子民，诸位难道忍心看着昭人继续在我们的土地上横行无忌？几年时间，曾经数倍繁华于我们的州郡，自落入昭人之手，如今已经十室九空！大家都接收过自沦陷区来的流民，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不用我说了吧？即为同袍，怎能任由他们身陷水火而不伸出援助之手？那是我们的百姓！那是我们的土地！那是我们的山河！”

　　我们的百姓！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山河！

　　乔之安问：“傅兄弟想要与昭人一决胜负？”

　　众人脸上神情莫辨。三四年的苟安，好像一些人已经渐渐忘记了当初国破时的惶恐与愤慨，甚至觉得相比以前，现在自己这一郡之长的日子过得更畅快！

　　傅辰安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亦问道：“难道我们不该将昭人赶回草原去？”

　　将昭人赶回草原去。这句话，终于有人说出来了。
　　如今在这崮山高台之上，汇聚的是旧桓国残存的州郡势力，亦是旧桓国的半壁江山，难道就真的没有实力与昭人一较高下吗？难道三年的休养生息，只为苟安于此吗？

　　然而，正当众人群情激奋之时，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来人是前镇国公邓铭，此人与乔之安差不多年纪，在座的除了傅辰安这类未在前朝任过要职的，其余几位郡守都认得他。

　　邓铭出现在这里，常怀等人均是诧异。因为他虽然未臣服于昭人，但听闻去年已经在昭人那里担任官职，因其出身豪强，职位还不低。

　　常怀问：“邓公此来，是有何指教？”

　　邓铭道：“听闻诸公遍邀我桓国仁人志士，要在这筠州崮山结盟，共图大业复我桓国，邓某恰逢其会，此等盛事怎能错过？”

　　关文成面带鄙夷：“不知邓公以何入会？”

　　邓铭慷慨陈词：“桓国自高祖传承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前有孟氏乱臣贼子无君无父叛出朝廷，后又遇昭人渡江南下鸠占鹊巢，然天不亡我桓国！我桓国有诸位这般忠贞、仁义之士，必能恢复昔日荣光!”

　　一长串的奉承溢美之词，傅辰安眉头微皱，直接打断他：“有话直说。”

　　邓铭不以为意：“诸君欲要结盟共图桓国大业，这是何等盛事！遏大厦之将倾，实乃擎天之柱石，必定成为我桓国永载史册的英豪！然则，凡事皆要讲究一个名正言顺，诸位还缺一个‘师出有名’，今日邓某前来便是为诸君送‘名’。”

　　众人环顾，皆不知其意。
　　傅辰安厉声道：“救我百姓，复我河山，怎就师出无名了？”

　　邓铭亦高声道：“慎言，慎言！百姓、江山，都是天子可言的，我等身为人臣，怎能如此僭越！天佑桓国，圣天子已还朝，尔等还不拜服？”

　　在邓铭的示意下，一个年轻人解开了遮身的斗篷，卸下伪装，然后步态沉稳地走到了众人面前。
　　是被昭人掳走的桓国天子！

　　这位昔日的少年天子几经磋磨，如今早已洗去了昔年不谙世事的少年模样，变得成熟了不少。听闻复桓国旧河山心中很是激荡，不过，此刻面对未知的命运，他亦难免忐忑。
　　只听昔日天子缓缓开口：“桓国，就拜托各位忠贞义士了。”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常怀身为明面上的东道主，此刻脸上更是毫无掩饰的惊骇——这是怎么闹的？虽说眼下大家只是想结个盟，可突然弄出个天子，要如何是好？尊天子那必然受其掣肘，不尊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傅辰安也是一惊，不过随即镇定下来：“敢问这位‘昔日的天子’是如何回来的？”

　　天子面色抑郁。邓铭道：“天佑桓国，自然是上天保佑圣主还朝。”
　　“天佑？圣主？”傅辰安毫不留情讥笑道，“若是天佑，我桓国怎会一败涂地、失去大片山河，连天子王孙皆被掳走？若为圣主，又岂会坏掉祖宗基业、让桓国国运颓唐至此？就他，也配称圣主？”

　　傅辰安的责问掷地有声，诸位郡守也渐渐回过神来，想起昔年桓国旧事。诚然，天佑不天佑的尚未可知，这位少年天子实在不配称“圣主”，若高祖有灵，只怕也不会认这等败家子孙。

　　邓铭亦怒喝：“大胆！你敢目无天子，不敬君父？”

　　傅辰安直接无视：“这个所谓的天子，可曾有半分尽职尽责之处？先前邵、李二位将军为谗言所累最后成为‘圣明天子’刀下冤魂，那时姑且算做佞臣误国，可是到了我傅氏一族守云阳城的时候呢？那时天子已不算稚龄了，应该已能辨别是非对错了吧？我傅氏一族的忠君爱国之心，最终落得何等惨状？天若有知，怎会降下这样的天子！人若要脸，怎会称这样的人为圣主君父！”

　　邓铭：“你敢怨怼君父？”

　　“有何不敢！”傅辰安高声道，“当年杀死昭人守军重新夺回云阳城的时候，消得我心中愤恨一分；听得那范氏小人在我父兄坟前认罪，消得愤恨半分。知道我心中之恨为何难以消解吗？因为，最该死、最该恨的就是你们这等桓国蠹虫！是这所谓的‘天子’！曾经我也向南而望，数次把希望寄托在朝廷身上，可是最后等来的是什么？苍生何辜！”

　　是啊，遇到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君臣“圣主”，苍生何辜！

　　傅辰安刀锋一闪，邓铭所有的言辞就再也没有机会出口，只是一脸惊骇地颓然倒下。

　　看见傅辰安刀锋上的鲜血，那位天子开始颤抖，一边后退一边哀求道：“不是我想来的……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傅辰安握着染血的刀，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诸位想想，昭人在此时此刻将他送来打的是什么算盘！这样的天子，诸位还想继续臣服跪拜吗？昭人想借这么一个傀儡来收服我们，那真是打错了主意！我们为何要反抗昭人？我们为何要结盟？是因为昭人欺压我们的同胞，让千里沃野皆成赤地，让百姓食不果腹、颠沛流离！我们豁出性命为的是天下苍生，我们舍生忘死忠的是这片故土！”

　　众人看看跪地哀求、痛哭流涕的所谓天子，再看看持刀而立、正义凌然的傅辰安，心中便逐渐安定下来：忠君之心早已根深蒂固，纵然心有不满，也没谁会像傅辰安这样宣之于口，可是，一朝见得此情此景，心里真的好痛快！
　　这位可是真的昔日天子啊！
　　傅辰安骂的真的是天子啊！

　　环顾四周，天子知道他早已没了尊严——自他向昭人递上降书的时候，他就已经不配谈尊严了，当然，他这一生，又有什么尊严可谈呢？
　　此时，众人眼中有鄙夷，有愤恨，唯独没有宽宥与同情。
　　从小被朝臣控制，后来被昭人控制，他的一生都是身在樊笼。可是，他还是不想死去。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只要让我活着，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你们——”

　　傅辰安一刀挥下，没有哪怕一秒的犹豫！
　　他竟然敢杀了他！那可是天子啊！
　　傅辰安竟然敢手刃天子！

　　昔日的桓国天子死在了崮山高台之上，众人震惊过后，也接受了实事。

　　缓缓擦净刀锋上的血迹，还刀入鞘，他坚定道：“我傅辰安不要封王拜将，也不要功名利禄！终我此生，只要百姓安居、天下太平！执起刀剑，复我河山！”

　　“复我河山！”
　　“复我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