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幸与君同》尤红树

100、第一百章

　　端午节后，殷长离陪傅辰安去临波郡看了以前的官窑，又去访了一番当地的桑农，回到郡府便伏案替他做起规划来。

　　熬了两天，终于将两桩事大体安排出来。
　　明日离别在即，殷长离便一项项给傅辰安交代清楚。

　　听完他的详细规划及未来三年的收入预估，傅辰安心中无比兴奋：若事情真能如预期，那么不但百姓可以增添不少收入，郡府的税收亦能多有盈余。

　　“再过十来天便是城中大比，到时候我留心替你选一些人。只是你这边得尽快安排好人手，就说那缫丝、织绸缎，我给你送来懂新手艺的师傅，也得百姓愿意学、肯做才成。还有官窑那边，也得加紧修葺，不然下个月匠人们来了也没法开工，白白耽误辰光。”

　　“好，这里有我四伯坐镇，一定不会误事。”

　　“还有，雷泽多水，夏季暴雨频频就难免四处洪水泛滥。年前就建议你们趁早疏浚河道、加固堤坝，也不知到底做的如何。不过雷门郡离藏月城很近，若有灾情我们也能及时援手。”

　　“嗯，等忙完这里，我亲自去雷门郡守着。”雷门郡确实隐患多，前任郡守孙孚只知一味敛财，完全不管百姓死活，这才导致雷泽那一带的百姓年年都受水患侵扰。

　　夜已经深了，傅辰安将书案上的东西一一收好，柔声道：“早点歇息，你明日又要赶路。”

　　殷长离揉揉眉心，坐着没动：“其实临波有上好的荔枝、蜜桔，若能运到北地就好了，可惜这里道路太烂，有藏月城中的驰道多好。”

　　傅辰安握着他的手腕将人拽起来带出书房，劝道：“不要再想这些事，不然你今晚又要睡不好。”

　　殷长离打了个哈欠：“不要紧，困到极点自然能睡着。再说你这点事也不太费神，还赶不上先前在启宁城的劳心费力。与你相处，我总不至于还要分心防着你算计我。”

　　傅辰安笑了：“这么说，我比那孟绍还是强的？是不是？”

　　殷长离被他催促，只得点头。
　　傅辰安俯身过去将人吻住。这个吻如夏日忽至的暴雨，急促、猛烈，让殷长离喘不过气来。

　　过了好一会儿，殷长离快要窒息了才被放开。
　　“你怎么回事？一说到孟绍你就这样……”
　　“你费心尽力帮另一个男人做事，还不允许我心里嫉妒一下？”
　　殷长离一愣：“你胡说什么！我跟孟绍怎么会……”

　　傅辰安打断他的话：“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心。明日你就走了。”
　　殷长离没有说话，只是主动攀上他的肩，第一次吻了他。

　　这个吻叫两人的心跳都变得急促、紊乱。
　　良久，傅辰安放开他，轻声问：“今晚，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小幅度的一个颔首，彻底迎来了今夏的第一场大雨。

　　夜已深了，蜡烛即将燃尽，在烛台上留下纵横的斑驳烛泪。
　　傅辰安收拾两人的衣物，忽然摸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从衣裳里翻出来，是一把匕首，上面的纹饰自己再熟悉不过。

　　床上的人已经昏昏欲睡，傅辰安将匕首放好，又想起方才他心口的那道浅浅伤痕，心中却不由得暗想：原来，他一直将雪刃贴身带着。每当他看到雪刃时，会想起什么呢？希望不会是初见时留下的那一道疤。

　　*

　　暑气消散，秋风渐起。
　　这一年的秋天，雷门、临波两地迎来了前所未有的丰年。
　　秋收过后，傅辰安亲自来查看青川县的情况。

　　县尊张豹引他来到一个纳粮点：“再有十日便能纳完粮，只是以前的粮仓太旧，还得抓紧时间修建新的。”
　　青川比起别的地方来，所纳粮食并没少太多，傅辰安心中一默，问道：“你亲自去下面看过没有？这里定的纳粮份额高，不能叫下面人把老百姓给逼得没活路。”

　　张豹肃然道：“属下都是逐一核对清楚的，只要今年侍弄好田地的，纳粮后都有结余，普通老百姓比以往的丰年日子还要好过。从前那些欺压百姓的大户，这半年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不会再生乱。”

　　傅辰安：“匪患如何呢？秋后农闲时，你着人把官道修一修。”
　　张豹：“山匪已经肃清，大小山寨是我亲自带人去平的。”

　　说起来，张豹这半年实在是辛苦。
　　年初他们一举灭了王家寨，自然引得其余大小山寨惶恐。势单力薄的还好，被张豹带人一打便投降，有些冥顽不灵的却跟官家斗起法来。青川山高林密，张豹一去那些山匪就往山林里躲，等官兵一走就又出来作乱。张豹听了藏月城那群年轻书生的计策，一面带兵重创山匪，一面教化百姓使其知善恶、明是非，再加上今年年景好百姓吃喝不愁，到最后便主动帮忙做起眼线帮张豹剿匪。山匪们失去了百姓包庇、掩护，真正变成过街老鼠，到最后自然就没有生存的空间。
　　至此，为患多年的山匪在这一年彻底清除。

　　不但如此，藏月城的书生们还很有想法，他们直接把罪不至死的山匪如小兵一样编成队伍，夏季农忙时按队去帮忙干农活，秋收也是集中力量一村一寨的帮忙干活。所以这次听傅辰安想农闲修路，张豹也不慌张，一则是官中有了粮食能开支得了，二则是有这群昔日山匪当苦力，实在不用愁。

　　傅辰安听他汇报完，又道：“征兵的事，你要亲自去办。”
　　他此次前来，除了查看各地秋收的情况，还要交代各地征兵事宜。

　　说起这个，傅辰安又开始羡慕藏月城的做法。
　　藏月城只要有村落的地方必定有书塾，这些小的书塾除了趁农闲教百姓识字，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替书院选拔人才，组织好农闲时的秋训。这样常年坚持，就算藏月城突然要抽调人手组织一支临时的队伍，也能快速成型，而且还不缺战斗力。

　　傅辰安有心想效仿藏月城，但眼下没有太多时间拿给他去慢慢做，只好一边征兵，一边选一些人口多的大镇将藏月城的那种书塾给推行下去。

　　说起书塾，张豹建议道：“今年重新丈量了田亩，清理出来不少阴私，都归入官家。不如我们从这些田亩中划一些出来做学田，由各村寨自行管理，学田可以多划一些，只要各地书塾办得好，学田多余的出产就归他们支配。”

　　傅辰安首肯：“小人重利，确实可以这么办。再者，你们县府还可以拿出一些银钱，奖励给书塾办的最好的村镇。不过读书肯定会耽误一些农事，只怕家中大人会阻挠，你们要灵活处理，别生出事端来。”

　　张豹道：“绝不会！这世上若还有这般拎不清的父母，就不配活着！”

　　张豹兄弟与季鸿宾都是雷门郡人，三人皆是家贫，只有季鸿宾读过书能识文断字，所以如今季鸿宾能担大任、做大事。而张豹，还亏得在眠坞的时候被押着识得一些字，不然如今断然没机会执掌一县。尤其近日来看藏月书院那些年轻书生做事，那些文弱书生论勇武连他手指头都比不过，但他们胸中有丘壑、行事有章法，却是他难以企及的。
　　读书识字太重要，书塾一定要做成！

　　*

　　北地的秋风总是格外凌冽。
　　时隔多年，殷长离再一次随三师兄柯玄北上，来到了云阳城。只是这一次，他们皆做乔装，身份是一支来自定国的商队。
　　原因无他：数月前，五师兄梅无咎北上寻找矿脉，一路皆有消息传回，而半月前有人在云阳城看到了羽人踪——那是藏月城独特的求救信号。

　　柯玄与殷长离推演良久，终于议定：殷长离亮明身份北上去昭国王庭，请求明面上的帮助；柯玄继续扮成定国商队，暗中行事。
　　师兄弟二人都知道，梅无咎定是落入昭人手中，亦知晓昭人为何会对他不利——梅无咎于钻研火器一道，实在是天赋卓然。

　　世事变幻，放眼望去半个桓国旧河山都已是昭人土地，这次若要全身而退，比当年与三师兄一道从昭国带回精铁只怕还要难上十倍。

　　十日后，殷长离与柯玄前后脚抵达乌珠城。
　　殷长离备好厚礼，逐一拜访了昔年旧识。走了一圈下来，殷长离已经明白昭国王庭之争：昔年旧识的国师早已不在其位，老王年迈，众王子已经拼的无所不用其极，而其中有一个殷长离很熟悉的名字——丹骊。

　　一番运作，昭国王庭答应帮忙找人。

　　乌珠城的暗牢之中，梅无咎与林寒洲师徒二人已是饱经折磨。
　　梅无咎不肯说出神威局中的秘密，咬舌自尽未遂，如今口不能言，早已在刑讯之下遍体鳞伤。若非昭人在林寒洲的引导下还指望梅无咎有朝一日能效力，他的手脚只怕早已无法保全。

　　林寒洲亦是被各种刑罚折磨得没了人样，这一日，酷刑过后，他再也无法坚持，答应了昭人的威逼利诱。

　　林寒洲不顾暗牢中师父那如利剑一般的目光，在昭人的搀扶下走出了暗牢。休养几日，刚能起身便被带去一个作坊。

　　半个月后，林寒洲没有造出昭人需要的火枪，不过却做出了一种昭人从未见过的火|药。
　　那一日，他带头目检验威力，引爆了作坊，也炸开了下面的暗牢。

　　殷长离带人找到林寒洲时，被眼前的惨状骇住，甚至不敢靠近林寒洲。
　　林寒洲躺在废墟里，浑身上下满是血污，无法遏止的虚弱，濒临死地的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带走。
　　那片废墟里的惨状，更是令殷长离止不住地颤抖。

　　几日救治，林寒洲终于捡回一条命，不过却永远失去了双腿，再也无法站立。而五师兄梅无咎，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暗夜之中，殷长离悄悄将乔装的柯玄放进来。
　　是夜，柯玄要带着梅无咎与勉强脱离生命危险的林寒洲离开，殷长离留下来拖延几日。

　　柯玄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们都知道出手的是丹骊，如今王庭风头正盛的王子。
　　师兄弟相顾无言，唯有互道一声“珍重”。

　　拖延两日，殷长离一行离开乌珠城，一路缓行尚未到繁阳城，果然开始遭遇截杀。
　　每一次截杀，都有人永远留在这异乡荒野。殷长离从不敢回头看。
　　这一切都是谁的错呢？是藏月城不该造出好东西，还是丹骊太过贪婪？
　　有什么盟约是牢不可破的？三年前的丹骊，现在的孟绍，会不会都是一样？
　　这一刻，殷长离明白：灼灼尘世，没有谁能真的无敌，也没有人能真的做到远离尘世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