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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苔色深竹 ...


  •   定平城口,

      乌泱泱的流民,穿着简陋破损的短衣,锄耰握紧。不堪入耳的辱骂声连成一片,此起彼伏。幸得局面尚为连家军掌控,未曾发生不可逆转的流血事件。

      甫一撞见我,骂声益加激烈。有甚者径直冲着连家将士吐唾沫,挥着拳头死劲蹭攘,一波一波,似汹涌的浪潮扑向前侧。

      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我才克制住自己杀人的欲望。死握住剑柄,深吸几口气,为什么?那狗皇帝苛捐杂税黄金三十万两,这些流民能一声不吭地做个耸包,为什么?我连家军自己吃不饱,挤出血肉来救济这些流民,为什么他们仍不相信?

      我一寸寸拔出剑,眼中血色翻涌,面上青筋暴突。

      一男孩被人群推搡在地上,瘦弱得像只蜷缩的猫。他放声大哭,很快就被骂声淹没了过去。他不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吧?他只知道,他饿了。很多双眼睛,都写着,他们饿了,他们想吃得饱,有一碗粥,没有毒的粥,就可以了。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他们有什么错?

      错的不应是那丧尽天良的狗皇帝吗?

      若非把他们逼到了绝境,谁会不惜命地向军队反抗?

      “老大,要暴力……解决吗?”老四看不下去了。

      鲜血,更能换来温顺的百姓,即使他们将没有尊严地苟活在恐惧中。

      可他们是孩子的父母,是妻子的丈夫,更是大梁的子民。万民之忧乐,不正是祖父自小教导我的吗?

      我不能……滥杀。

      手中的剑,除了杀人,还能怎样?

      我阖上眼睛,将神智从这嘈杂中撕离,时间从指尖分秒泄出。兵和民,本应亲如手足,却似仇人般怒目相向。

      我到底该怎么办?因焦躁,手心抠出一层薄汗,胸口像被箍住。

      一道话音从愈渐混杂的神思中浮出,‘今日之后我们可以放缓行军速度,挑拨离间,’像是一道劲风,御我挣脱纷乱,直上云霄。这时,我的神思顿然开阔,众生万象尽纳心中。焦躁平息,那些嘈杂皆抛远去。

      ‘离间’,简单实用,百试不厌。

      我刷地拔出长剑,运住全身功力一刀砍向城口的树木,“有再言者,有如此树!”

      那棵树很给面子地从中间拦腰被断,轰隆一声便倒下,横尸在汹涌的人海前,像巨石在人心中砸出了一大坑,喧闹声戛然而止。

      伺机,我震声道,“我若想杀了你们,大可直接屠杀,何必浪费粮食来下毒。”

      “现今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信,你们想走就走,好聚好散,杜壮,开城门侧门,即日起,施粥减半!”

      我一甩袖袍,装逼如风地潇洒离去。

      一日过,
      出城流民大半,领粥人数寥寥。
      三日过,
      出城流民减少,有零星返城流民,粥无所余下。
      五日过,
      无出城流民,大量流民返城,粥供不应求。

      定平城军机处

      “老大,你是怎么变聪明的?以退为进玩得溜熟啊。”老四单手扣住会议桌,眼睛瞪得老圆,“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要找个聪明媳妇!”

      老四人模狗样的,内里却是个花心大萝卜,找个聪明媳妇,聪明的女人能看上他还叫聪明?然则我还是莫要做打击男人尊严这般不道德的事,嘲笑智商倒是可以的。

      “省省吧,你们这种没脑子又不走心的,无可救药了!”我顶着一头鸡窝头发,斜了眼睛淡淡又高深地瞧着老四,实则心里的尾巴快翘上了天。

      唉,倘若连翟在这儿就好了。不知他在五原是否顺利。对比我的蠢下手们,我自个觉得我好聪明,像是醍醐灌顶,果然是灵窍一开,驷马难追啊。我一面像得了个小红花想喜颠颠地蹭在连翟怀里索奖,一面迫不及待地想和连翟切磋切磋。

      勇气可嘉,但我捉摸我应会被碾压得很惨吧,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老大,我就不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保护那个领头暴动的流民?”老三一双小眼睛充满不解。

      “之前用的是离间法孤立的头头,头头无法保证吃喝拉撒,流民自然会回定平城,宁愿被毒死,也不愿活活饿死。至于一直保护头头,是防止有人做文章,头头不小心死了,这口锅我们甩都甩不掉!”

      详情见连翟杀了那侍妾诬陷雁门城主。举一反三,头头是必须要保护的了,若他暗地里死了怀疑对象惟有我们,这样一来,好不容易收服的流民必然会再次暴动。

      且这回的毒粥事件根本无从查证,究竟是夏日粥馊了以致,抑或有人故意为之?唯一的破绽便在这个头头身上了,可是派去跟踪那头头的人未曾发现有任何教唆,应是一场没有阴谋的普通叛乱。

      “那难道要放过他?便宜那小子了。”

      “明天杀,当着流民的面光明正大地杀,以儆效尤。”

      放过他,我不敢想象若发生了武装暴.乱,定平会成什么样子,连家军的名声会变得多污不可闻,定平会有多少无辜妇孺死于内乱。若轻轻放过他,会诱使流民仿效,甚至变本加厉,叛乱又会生起,死的人更多。

      舍一人,可安一城。只能对不起那位大兄弟了。

      “好好买副棺木葬了,安置好他的家人”,我一扯那缕搭在脸颊旁的头发,扯到了头皮,疼痛顺着发丝钻到了嗓子眼,轻声叹道,“他初衷是好的,只冲动了罢。”

      我去的时候流民正规矩地排队,一群漠北汉子围着粥棚忙得热火朝天。漠北人就这般,许是戍守的岁月太长,仇怨在时间的冲刷下便淡了,人因此变得格外健忘。

      我接过那碗粥,仰头一口咽了下去,粥顺着喉间一路烫到肚肠,心间却是冰凉。

      自那日将头头刑于市后,流民要求与我同食粥,且要头个吃。我气得想让他们血溅当场,不信便罢了,点名指姓来侮辱我,当我好性?

      这些流民像是不辨好坏的亲儿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脾气无处撒,可怜我的头发,被薅掉了许多。

      从碗沿透出一缕天光,一点挪开碗,不知不觉间,才发现天空离我已如此远。不只是天空,整片中原和我想象中如出一辙的秀丽,却有难以言明的不同。

      离长安越近,越像在海子里沉沦,没有潮音,更没有光亮,唯有涌动的暗流和沁骨的寒凉。而尽头,究竟是传说中的水晶宫,或是祖父说的大火坑。

      纵然烦躁得想独自远遁,既荷上这责任,倘主战场的边都未沾就跑,太不像话。

      我将碗高扬,翻转手腕将碗底置于天光下,横扫众人一番,以示问心无愧。

      莫名觉得我像楚霸王般悲壮,其实我更想来个霸气地摔碗,无奈军粮吃紧,挥霍不起。

      队伍很快流动起来。这时,一位壮汉喝完粥,朝我遥遥作了一揖。

      这最为简单的一礼,往我心坎注上了一股暖流。

      越来越多的人朝我作揖,场面蔚为壮观,我点头应不过来,眼眶倒急切地红了。

      斩杀头头的举措不被理解,甚至被斥责和鄙弃,我当然愤怒。但想着把结果现给他们看,总能明白我的苦心。遂日夜忙碌,勉力将定平恢复到伊始的繁华,流亡于道的百姓,有所归依,荒废多时的农田,有所耕耘,无人问津的街市,得以重修。

      可长久的不被理解,早包了一肚子火气,凭什么老娘苦哈哈地累着,他们自斩首事件便一棒子打死认为我薄情寡义,畏惧有余尊敬不足。定平算什么玩意儿敢给老娘摆谱?

      之前,我真的气得想放弃定平的流民。

      但现在,我似乎没那么气了?无处发泄的戾气,也被抚平了?

      猛地明了原来我的守护,也要回应和肯定。这同苦读求利,死谏博名,有何区别,太不高尚了!

      算了,不能做到祖父那般‘江山之前无我’,又不是非要当个圣人。何必自己为难自己,把天下打下来,百姓和将士过上好日子。自个儿名利双收,同连翟在长安,做对神仙眷侣,不也挺好?

      在豪情几回翻滚后,我步履生风,精力沸腾,处理军事生龙活虎。然则,在我把定平打理得井井有条后,那该死的狗皇帝又来捡便宜了。

      稳沉的老五难得烦躁,捏了捏眉心。“主帅是季棋,率军五万,驻扎于上郡,他手下的大将石显率兵一万,正往我们所在的定平开来。而我们兵力分散在太原,云中,西河郡,留在定平城的不足五千,粮食短缺,老大,你说这仗还打什么?”

      “连公子也被那褚明渊拖在五原,老大,撤了吧,撤到太原郡,定平真他妈地不好守哇,”老三望向我,恳切道。

      “撤?”窗外蝉鸣聒噪,赤阳喧闹,我复望了眼地图,定平四面开阔,一马平川,除了临近的西门还有座小土丘撑场面,这小土丘还是往外拐的胳膊肘,敌军定会驻扎在那处,地利可谓全部偏往攻方。

      之前驻扎在定平,是为了好联系攻下来的城池,同时接应连翟,并未做长久驻扎在此的打算,谁都没想到,那狗皇帝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后院失火了。

      往定平后走百里即是攻下来的太原,太原有韩副将把手,背靠太行,濒临渭水,自古是军镇重地,退到那处,形势必然倒转向我方。

      我估算了一下中原军马的行军速度,上郡到定平的距离,约莫需一日,一日,突奔百里退到太原于连家军而言不算什么,可是若现在撤离,一片大好的攻势将不复存在。且定平的大批百姓不能赶上行军速度,弃了将他们扔回那狗皇帝手中,帮忙不帮到底,更招仇恨。

      “石显,探子怎么说?”我曲起手指敲击桌案,略嘈杂的会议厅霎时安静。

      老五叹了一口气,“石显有财有势,只想颐养天年,是以对季棋言听计,是个平平无奇的将领。真正威胁的,是那五万兵力。连将军的大部队远在凉州战场,贺将军的大部队远在益州战场,我们兵力集中在太原,定平危矣,”

      难道季棋这么看不起我,只派出一个平平无奇的将领?两回中了他的计,他看不起我,正常。这般侮辱我的智商,我空有火气,更要偷乐不是他亲自攻来。唉,原来被嘲笑智商是这么个抓心挠肺的感觉,以后我绝不嘲笑下手们的智商了。

      只是,季棋做出决策,原因会只是看不起敌方将领这么简单?

      “我没想守住定平,最多能拖延住石显,”我将定平的军备,城防,到那小土丘头上的每颗树都在心里捋了一遍,“五日。”

      “传我令,通知韩副将从太原发兵,接守定平流民。另,通知连翟,我在太原等他。定平戒严,备战石显。”

  • 作者有话要说:  水水学业很重,抱歉只能一周一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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