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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尘梦蕉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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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风中满是硝石与松油的味道,隐隐挟裹着血腥气。我矗立在高墙上,冷眼瞰视远处的土丘,树木稀疏,大半被砍去做了撞城门的桩子和云梯,徒留帐篷层层叠叠,黑色旌旗耀武扬威。
战场很安静,数只乌鸢在啄食那些因面目全非而无人收敛的残骸。
短短三日,我目睹了上千袍泽的尸体被焚化。
激战三日,攻城强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入,一波未停,一波又起。
我们有退路而不能撤,只为掩护城中数万流民撤退,留给百姓一线生机。更是有援军而不能唤,连翟说过,入太原顺渭水进攻,可化作一把尖刃,直插中原腹地,横断南北要冲。太原是重中之重,必须守不能丢。故韩副将除接守流民外,不得调兵来援,云中,西河郡的将士又太远,鞭长莫及。
定平,已成了一座孤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杀戮和烽烟未断,城中倒快要弹尽粮绝,压抑和沉闷若梦魇在每个将士心头盘亘不去,神思紧绷至极,军中早禁喧哗严防营啸,高度压力下,无奈丁点风吹草动,便使得人人夜不成眠。
我胸口的旧疾隐隐作痛,抵住攻势后,回回痛得让我想蜷缩成团,可我必须骑着奔月,扳开四肢,淡然回城,哪怕伤口淌血视线模糊,我必须丝毫不显,将最敏锐的反应,最凌厉的杀气,一一呈现。
状态若此,撑得过两日吗?若撑不过,以上千将士的性命,去换数万黎民的生死,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
转身,见老五正站在前侧,徘徊不定。
“老五,你来得正好,妇孺转移情况怎样了?”我走上前去,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
“老大,妇孺撤了,青壮年已开始转移了。我们撤了吧,青壮年的死活我们不用管,皇帝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屠杀百姓的地步。”
皇帝确实没有丧心病狂到屠杀百姓的地步,因为那是他的工具,就像牛可以挤出奶,死了还能吃肉,就像上郡,男人充军,女人发娼,老弱俱屠。那狗皇帝只是,不把他们当人看而已,毕竟工具,也是舍不得的。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干涩,“老五,再给我两日,两日之后,城中流民是死是活,我绝不会管。”
老五颤声道,“来不及了,刚接到线报,粮官叛变,老大,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石显再懒散,也要发起总攻了。”
我心里一阵咯噔,猝然退后数步,直直望着他,粮官叛变,意味着我费力掩饰的孤立无援粮草短缺,全然暴露无疑。如今定平,恐怕在那石显眼中,早成了一块搁在眼前的肥肉,只待明日酣睡一醒,便可吞吃入腹。
“现在撤,尚能弃卒保帅。”
我沉默良久,仰首看那天空,霞光迤逦,红白相济似霜刃染血,“不,慌忙撤退,伤亡更大,当背水一战,绝地反击。”
夜上弦月,月却极亮,月色如乳似雪,如纱似练。
定平城口,数千封家书被扔入火坑,‘毕剥’绽开星点焰光。
连家军肃列整齐,一言不发。望着那信,一封永远抵达不了的信,亦或许,是最后一封信。
我身披战袍,甲胄森然,转身倾尽肺腑之言,“我们努力地打到了中原,打到了家门口,却要为不相干的人而赴汤蹈火,你们是怨我的吧。”
“你们大多数人的子女父母都是平民百姓,当兵临城下的时候,你们希望自己的子女父母第一个被推出来扔弃的吗?今日这场仗,无关江山,无关皇位,只为千千万万个如你我父母一样的平民百姓。这场仗,哪怕是败了,青史会告诉天下人,连家军,有仁有义,不是乱臣贼子!”
“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不愿窝窝囊囊地活!”
一大汉跪在地上,“陈将军,成南是个粗鄙之人,夸不出来啥,你真厉害,我绝对会完成好你交托的任务!从今往后,成南就是你的人了!”
什么叫做我的人!幸好连翟没在这儿,被他听见了怕是醋坛子都要打翻十坛。我手一抖,差点握不稳剑,随着众将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喉间哽咽,一股悲酸从心底溢出。
我率部从定平南门倾泻而下,沿着旷野一路西奔,
南门渐缩作月夜里的一点灰霾,虫声簌簌,泥土微湿,铁衣光寒。数千士卒躬身衔枚,疾走于离离野草间,迅疾如电,冲着定平西门步步紧逼。
土丘霍然跃入视野,随着一道哨音刺破宁静深夜,士卒自蒿草中骤然现身,齐齐高举戟戈,从东西南北四面围攻土丘。
夜色深沉,正是眠时。却听喊杀声穿透耳膜,鼓声隆隆金铁齐鸣,敌军乱阵顿生,不多时,帐篷间尸体层叠,鲜血四处流淌,滚滚杀气直裂长空,弓箭劲弩暗中迸发,混乱愈演愈烈,乱象间
一蓬火焰陡然升起,迅速燎原,火势一发不可收,浓烟升腾,火光映天宛若白昼。
千里沃野,一丘浴火,敌军反应过来,纵是夜袭,敌军人马数倍于我,自子夜更深,直打到满山树木被焚尽,场面始终胶着。
我浑身是伤,四肢疲惫疼痛,脑海黑雾翻腾,只看见一双双恐惧的眼睛,看见喷薄而出的鲜血,看见自己的剑无数次插入敌人胸口。
在无穷无尽的敌军中,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株树。
一株树,燃烧着,茂密的枝叶一片火红,美得像秋日的胡杨。
“连翟,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还记得校场旁的胡杨吗?它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朽。我会陪着你,直到沙漠中的胡杨全部化为灰烬。”
连翟,我好累,我是不是,要食言了……
正恍神间,一道凌厉剑锋从我背后刺来,变生仓促,我立即就地一滚,那剑挑落了我的凤翅兜鍪哐当坠落,以剑支地,仰头见石显身着黑光铁札甲,鞋拔子脸满是神气凛凛。
我擦了把额角的鲜血,挑剑起身,他猛地退后数步,看他那个怂逼样,我低笑出声。
“将军,她绝对没有力气了。”石显身侧的亲卫道。
“陈雁然,你神气什么神气!”石显握紧了剑,“莫不是你还在等援兵,我告诉你,我们季大人早在五原到定平的路上,九华山设了伏,你知道为什么我围攻定平还要留个缺口吧,你知道为什么我慢吞吞地攻打定平吧!”
“哈,”他哈哈大笑,“长安第一美人陈歆同父异母的姐姐长相果真也差不到哪去,不若先便宜便宜我,再去跟那连翟做对黄泉鸳鸯!”
原来如此!
我怎么会,把季棋想得那样简单!
我听见自己凄厉地长啸,一切都支离破碎,我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个念头,连翟死了!
愤怒和仇恨使得我状若癫狂,不知何处迸发的力气,舞剑出去,刀刀致命,再相看,剑指之处,已是一地残骸,石显的头直飞到火堆中,我双目赤红,脸上血迹蜿蜒,只在铺天盖地的焰火中握剑一遍一遍刺入石显的无头尸体。
“将士们,石显已被陈将军斩杀,兄弟们一鼓作气,全歼敌军!”老五在格斗时大喊一声。
无论是连家军,还是皇帝的人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那位斩杀石显的女子,火光接天,她长发飞舞,鲜血满面,令人想起地狱里主宰世间生杀的阎罗,铁火横生,血泪和流。
有人抛下兵刃,发一声喊,“我愿归降陈将军!”顿时十数人起而响应,瞬间敌军以决堤之势弃甲曳兵,溃不成军。
假如我撤军回了太原,
假如我没有多管那数万流民的闲事,
明明是胜了,我弯身痛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坠落,我支起剑,从漫天火势中一步一步地走出,
老三横在我面前,焦灼道,“老大,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九华山,给连翟,收尸……”我好累,简单的两个字,都说得那么,费力。
“你是去送死!”
“滚!”
火渐远去,身后跟了数百人马,我不管,我再也不想管,他们是生是死,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失去了什么。
再也不会有天街骑马赏桃花,再也不会有一起在酒肆纵酒品烟霞,再也不会有一起在峄山登顶看日出……什么都没有了。
月色溶溶,马蹄声急,一路行来,愈是荒凉。我扔掉了盔甲,扔掉了剑,仿佛这样,我就能做个寻常女子,像个寻常女子那样,绽开笑颜去相迎自己的爱人,可洗不去,满身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