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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华年谁度 ...

  •   “贺骥,皇帝他老娘的又说是误会……”一沙哑粗砾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要把阿雁杀了他就既往不咎。”

      那人似心中的愤慨全数注入手心,施力一掌拍开雕花大门,就连我倚靠的床栏亦有余震波及,“老子……”

      听到携着风味嗓音的‘老子’,和如此别具一格的敲门方式,我反应过来是祖父来了,祖父不是仍在居延吗回想起我昏迷了大半月,依着祖父的性子,怕是一听闻我被人揍得重伤就快马加鞭赶至龙城。

      我望向因错愕和激动而僵立在门口的祖父,他身躯高大,额间眼角爬满了沟壑,眉弓凸出眼窝深陷,褶皱丛生的嘴唇因错愕和激动微微颤抖。

      “阿雁,你终于醒了。”

      霎时我的鼻间涌起一阵酸涩,本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却接二连三地红了眼眶,战争是残酷的,但人情是温暖的不是吗?

      祖父大步走到我床前,似乎有点不对劲?怎生像他每回要收拾我的神情,果然,“好小子,你给老子重复一遍你攻龙城时说的话!”

      我不明所以,低头思索一番,记忆犹新的是那死鬼呼延曼调戏我,那时我说了什么来着,对,

      “去你妈的。”

      本神色淡淡的贺骥大笑出声,笑倒在床上,身子仍一颤一颤地,鹤氅似雪覆在金勾银织的被面。我嫌恶地扯了扯被子,不怕笑死。

      “你就给老子装,再装你自个杀到长安去,老子恕不奉陪。”祖父大马金刀地坐到旁侧的楠木椅上。

      ‘杀到长安去’,这短短五个字如利剑般刷地直将我的记忆刮了一遍。

      呼延曼那一番嘲讽挑拨,不知寒了多少将士的心,恶战在即,我若强自咽下那口恶气,必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士气衰竭。连家军是善良且忠诚的,他们思念故乡却从不流泪,他们勇武好斗更团结一心,为何要在皇权的倾轧帝王的猜忌下白白送死?

      “祖父,你还在犹豫什么?先皇屠尽连家,圣上设计连家军,下一回,又会是什么?”我使出激将法,抬起眼睛固执地盯着祖父。

      死了倒无甚可惜的,左右不过两眼一阖。我却不能忍祖父凭我的项上人头,不能忍祖父对连家将士的牺牲视若无睹,奴颜婢膝地讨好那坐在龙椅上饱食终日的皇帝,更指不定那狗皇帝会出尔反尔。

      祖父握起空的茶盏重重放下,击在案几,震碎了夜的寂静,“我要让你明白,死了跟皇家牵连的心。从前我应了月儿的婚事,我绝不会再把你……”

      我愣住了,凝视祖父,明明是暴怒的,眼中却满是哀戚,像枯蔓缠绕,漫漫岁月虽将它风化得干瘪,它的根,扎得很深,无时无刻不在汲饮祖父的心血。

      “难道要让阿雁的死来息事宁人?”贺骥突然道,“亲者痛仇者快,不如反了。”

      我望向贺骥,察觉他今日真是顺眼,听到后面那句更震惊得无法言语。难道贺骥是那些个话本里冲冠一怒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子?不像啊,况且我是个什么美人,整一朵霸王花,说雪娘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却有几分可信。

      “皇帝会心软?不过是见有连翟和我这个不可控的变数罢了。玉门关已是一片废墟,屯粮所剩无几。若非连翟,恐怕连家军早是过眼烟云。”贺骥淡淡道。

      “我如何不晓得。”祖父长叹一声,“忍了十几年,总想着一辈子就忍过去了。谁料‘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大皇子将手伸到我益州,不请自拿那满仓粮饷。如今成皇后先帝驾崩不足一年复与匈奴狼狈为奸,凡此种种,冒天下之大不韪。何不率仁义之师,伐此乱亡之君,迎四皇子继位,一匡萧氏江山?”

      “四皇子?”我疑惑不解,“四皇子没有失踪?”

      我望向二人,他们沉默不语,寂寂中忽听得窗外渐生风雨,起初是两三雨点惊走了栖息的大雁,紧接着像是密集鼓点击打在屋檐上。远眺若磐石覆压龙城上空的夜幕,雷电奔涌闪电若剑,划破了天际。

      霹雳一声击中屋旁的胡杨,那颗树轰然倒地之声穿过厚厚雨幕,势不可挡,直奔而来。

      漠北,夏至。

      烛光被狂风冲得摇晃不定,烁烁升腾,复骤然被从窗户袭来的满室风雨一举扑灭,浓黑和风声灌满了屋室,搅得床幔涨了风势四处翻飞。

      “好,反了!反了!”当一片薄纱落下时,呐喊越过风雨,清晰入耳。

      竖日,我攀下床翻出秦将军给我带回的常服,摸了一上午,始终没找着那块连翟送我的玉佩。

      我趴在床沿上,欲歇了一口气再寻,这时却猛地想起玉佩在我出征前被放置在玉门关的营帐中,而贺骥说玉门关早被匈奴人袭击成一堆土灰。

      连翟珍重地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我竟把它弄丢了!连翟为我出生入死,为我浴血杀敌,为我万里奔波,安卧后方的我竟生生地把他的心意糟蹋了!

      无力感像一张网笼罩我的心脏,摇动着我的一切神思,忘记用狡辩去挣脱那束缚。惟有呆呆地被网到窗前,眺望着龙城城门的方向,那是他的归路。

      思念茫茫无处投奔,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荒芜。

      一声‘砰’然,雪娘撞开了房门。

      “阿雁!快救救我阿父吧!”雪娘冲进来,“我求你,我求你!”

      听见雪娘的呼喊,我顿时转过身,雪娘僵立在门口,裙摆上泥印滚滚,一手攀住门橼,一手死死握紧,似深吸了几口气。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急道,“雪娘你还好吗?赵城主怎么了?”

      她像是烫着似的甩开我的手,望向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连老将军要杀了阿父祭旗,你会帮我吗?”

      祭旗,我倒吸一口凉气,赵城主虽勒索百姓多年,可杀,但不至于祭旗的地步。“在哪?带我去。”

      左胸处隐约传来痛感,我并未在意,跟着雪娘一路疾奔。

      是龙城的祭坛,四面的高墙回廊环绕着广阔的石坝,数千将士身着黑色盔甲手持长戈,整齐肃然地立在方台周围,那方台两侧向下倾斜,形状犹如屋顶。

      略微一瞟,我看出这些人是连家军的精锐,下传命令指挥什伍的校尉,军侯,司马,长吏……以前批阅的泰半文书,皆是出自他们手中。

      秦将军,韩副将,金副将,老三,老四,老五,凡是军中握兵超过一千的人,皆排列在方台上长阶两侧,祖父和贺骥独立在长阶上端。

      “在哪呢?狱卒说我阿父被送来祭旗的啊?”雪娘倾身探出回廊的栏杆,焦急地四下里寻找着。

      这太危险了,我将雪娘揽回来,安慰道,“若真是祭旗,等会要被抬出来的,届时我们再冲过去就好。”

      “将士们!我们舍家戍边,一守十几载,为的是什么?!”祖父缓步走下台阶,“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园,为了守卫自己的亲人,为了守住我们的大梁,为了我们的子子孙孙不再饱受战火。十年前,匈奴人大举入侵,践踏了我们的家园,玷污了我们的河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数良田毁于一旦。”

      “于是我们拿起刀枪,我们奋勇杀敌,将匈奴杀回了草原!十年后,匈奴再次进攻,我们同样悍不畏死,可谁能想到!”

      “我们在前线上日日夜夜的厮杀,我们以战友的鲜血无数的牺牲向皇帝奉上我们的忠诚!可谁能想到!”

      祖父环视四周,身上气势磅礴。周围的将士都猩红了双眼,单手死握住长戈。

      “是皇帝,我们拼死也要守住的皇帝,为了拖垮为他赴汤蹈火的十万将士!给匈奴大开关口,给匈奴送粮运马,以两洲为饵,弃苍生不顾!”

      “连家军的威名令人闻风丧胆,曾几何时,竟成了帝王的心腹大患!连家军没有一个孬种,浴血沙场二十载,本该受万世的敬仰和崇拜,曾几何时,竟成了帝王口中的乱臣贼子!你们甘心吗?你们能忍吗? 战士们!我们杀回长安,伐此乱亡之君,迎四皇子继位,匡正萧氏江山!”

      “杀回长安!!匡正萧氏江山!”

      像是千万个声音汇成一道巨大的洪流,回廊上尚凝着的雨露尽数震落卷入这滔滔的黑海之中,无数嘶吼声在这四墙中激荡,久久不息。

      原来这就是祖父,梁朝曾经的战神。原来这就是连家军,梁朝曾经的倚仗。

      “祭旗!!”

      赵城主被两个将士从门角里拖了出来,扔在方台上,雪娘望向我,满目祈求。

      我呆滞住,我终要食言了。

      我是祖父的外孙女,我是雪娘唯一的好友,我,更是一个将军。

      将军,统帅千军万马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权利,将军,自幼祖父便嘱咐我爱惜将士要像爱惜自己的羽翼。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儿女私情在超乎生死众志成城前,太过渺小,个人安危在兵戈抢攘天下纷争前,太过渺小,渺小得若是以我的生命去祭那面旗帜,我亦会二话不说拔剑自刎。

      上回率疲惫之兵救援龙城,已是徇私舞弊,这回,我不能,我也没那个资格。冲下去,救赵城主,很简单。士气被断,出兵不利,我万死难辞其咎。

      所以,“对不起。”很没用的一句话,却是现下我唯一能做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昏迷半月,是影视化处理,剧情需要,古代昏迷半月早就死翘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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