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西楼》恕心台

24、握粟出卜

　　是春。

　　北归的大雁翱翔在云间，借着漠北大地的烈烈长风飘摇在穹庐之下。东方那一轮缓缓升起的太阳散射出似金砾的光芒，裹挟走清晨之时那若有若无的薄雾。

　　龙城下，铁骑甲车似滔滔黑河，缓缓覆来，掩住了无涯黄沙。

　　我伸手，撼如雷鸣的鼓声和号角辄然而歇，连家大军整齐肃穆，千军万马集结城下。

　　驻马，我望向前方，高耸的城墙矗立于荒原之上，灰涔的岩石折射出的光泽宛如剑刃的森寒，城上绣着狼头的旗帜迎风招展，无数的匈奴士兵藏匿在城垛之中，沉重的城门紧闭着不透出丝毫光亮。

　　我曾无数次地经过那道城门下，

　　城里书屋的书卷，充盈了漠北无数个孤寂黑夜，

　　身处环峙了重重山峦的大漠戈壁，在那些因梦见长安而辗转难眠的寂寂深夜。唯有起身拿起书卷，与孤灯为伴，神思化为一只云雁，跋山涉水来到灯火通明的长安。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我曾无数次地经过那道城门下，

　　城里等待着我的雪娘，给过我无数温馨的甜蜜，

　　身处漠北军营十几春秋，是雪娘用那一双温热的小手，轻轻软化手上生出的薄茧和日渐荒芜的内心。难忘同被而卧时的悄悄私语，难忘生辰之日的锦衣霓裳，难忘她善解人意的多年周旋，难忘一次次牵手行走在龙城街前。

　　十几年的长戍，不分性别，无论男女，都化作了胡杨。

　　无言地伫立在茫茫荒原，唯余守卫着家国故土的信念。

　　雪娘，却一直记得我是女子，珍重地结满一树一树的鲜妍，呵护着胡杨的树芯。

　　霎时，柔情和热血像波涛一样在我胸腹撞击。除了守卫国土，守卫百姓，还有什么比至亲至爱之人更为重要？

　　我抬起头，朗声道，“呼延曼，你若束手就擒，我便不计较匈奴毁约之罪，若负隅顽抗，城破之时，即为你丧命之时！”

　　站在城头上的匈奴左贤王呼延曼哈哈一笑，喊道，“匈奴背约，这事就是你们皇帝搞的。”

　　“连老将军的外孙女，实话告述你吧。壮骑十四万匹，牛羊百万有余，你们皇帝正送给我匈奴作出手费呢。只用拖垮了你们连家军，并州和幽州都是我匈奴的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皇帝竟如此大方，十四万匹马，百万头牛羊，梁朝十三州的两州呐！

　　这是皇帝自己挣来的吗？

　　纵然有上万似蝼蚁般的百姓不知疲倦地耕作，纵然仅把他们当作可供压榨不需停息的机器，若无十年，如何凑得齐十四万匹马？百万头牛羊

　　大皇子继位，于天下苍生而言，是一场浩劫。

　　逢此昏聩无能的皇帝，玉门关亦已被攻破，连家军，真的要到末日了吗？十几年毫无怨言的长守，不足以证明连家军的赤胆忠心吗？

　　这是天意，还是皇家本就无情。连家军在祖父的带领下曾经扫荡西域诸国，收服四夷，威名赫赫，仍是敌不过一句‘飞鸟尽，良弓藏’？

　　四周连家的将士们听完都愣住了，士气大跌。

　　我收回悲凉的心情，望着讥笑满面的呼延曼，厉声道，“苍天无眼，天家无情！视我十万连家军性命如同儿戏，将士们，夺回龙城！我们再杀到长安找狗皇帝问个清楚！”

　　天家不容我至此，唯有举起反旗，方能重振军心。

　　反了，又能成什么事呢？

　　这回抵住匈奴进攻，连家军定会气血耗尽，可恨的是，君王待连家军如此绝情，我们却不得不守住这片江山，

　　毕竟，

　　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一声令下，哀绝至极的连家军霎时奔涌到城脚，现在，在城墙的每一个垛口前都是飞矢如蝗，我一马当先，穿行在箭雨中指挥将士们搭云梯攀城而上。有人半途射落在地，有人冲到垛口被乱刀砍死，每分每秒都有人英勇赴死，不断有人顶着自己战友的鲜血冲上去。

　　不多时，墙根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悲壮万分。

　　太多牺牲了！我咬牙，高呼道，“撤退！全军撤退！”

　　听此号令，连家军似乎乱了阵脚，瓦解溃散，一哄而逃。

　　城墙上的呼延曼见此，长笑三声，立即亲率大军，大开城门浩浩荡荡追来。

　　我策马狂奔，不时回头望向身后倾巢而出的匈奴大军，

　　隔得如此之近，呼延曼碾在我的身后，一边疾驰，一边狂笑，

　　“陈雁然，放弃吧，大单于指名说要让你做他的阏氏。”他的鹰眼布满了淫邪之意，“不过先让我尝尝味道。”

　　“去你妈的！”我狠道，蓦的夹紧奔月的马腹，马儿痛嘶一声，一跃而出，又拉开了距离。

　　恶心的匈奴蛮子！

　　不，怎生男的要不是把我做男的看，要不是就想睡我，上回在蜀郡也这般，这回呼延曼也这般，我都快觉得自己是个倾城绝世的霸王花了。

　　我没见过多少女人，我真有那般好看吗？

　　心痒痒的，真想停下来问一下这位匈奴老兄。

　　这时，从左右两翼箭矢蓦然袭向匈奴阵中，连翟率领严阵以待多时的军队包抄而来。

　　不单是强攻龙城，这才是完整的攻城计划，我率军挑衅，假意退败，将窝在城中的匈奴人诱出，一则匈奴是马上民族，不善守城，二则龙城这几年由于赵城主的盘剥连修城墙的费用都拿不出，三则谁还会料到还有援军呢？

　　比起守那座千苍百孔的龙城，自以为必胜无疑的匈奴人会更喜欢乘胜追击。

　　连翟说，“上兵伐谋。”

　　便在赶至龙城的道途中画出此计。

　　祖父和贺骥都惊叹过连翟是不出世的将才。以前我让他在军中处理点那些兵防军务真真是屈才了，亏得我还觉得那是难如登天的重任，现在想来，于连翟而言不过尔尔罢。

　　皇帝不仁，乱世将生，连翟在这风起云涌的人世间，定会大放异彩脱颖而出。

　　那么，就以我铮铮拙盾，捍他荣光，以我剑锋所指，为他加冕吧！

　　箭雨已止，锐气仍在。“反击！”我一声大喝，佯作逃跑的军队和埋伏多时的军队交融于这茫茫荒原，霎时化作一头猛虎扑向这自投罗网的匈奴军队。

　　厮杀时带起的黄沙漫天，血色四溢，遮住了悬在上空的日头。九州昏暗，万人相搏，嘶喊声撼动山河，势若雷电。无数次将挥动利剑插入敌人的胸腹，血液将披风浸得垂重，浑身酸痛得宛如钝刀割肉，敌人的呐喊化作飞刃刺向脑海，却仍不停歇。

　　就在几日前，我第一次拿起剑杀敌。

　　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一堆露出白骨的血肉，敌人临终前的哀嚎声挥之不去，那一张张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孔犹然在目。这么重的杀孽，想必会永世不得超生吧。

　　但我浴血奋战，无所顾忌。

　　闭上眼睛，我会想到雪娘秀丽的容颜，睁开眼睛，我能看见连翟挥剑的身姿，

　　无惧，是因为心有所爱，

　　心有所爱，故我，所向披靡。

　　横刃到杀红了眼的呼延曼面前，我轻勾起唇角，一剑砍向他的马蹄，他摔下来顿时起身用那寒铁弯刀抵挡，我血剑飞舞，快得成了残影。

　　缠斗良久，不分高下，

　　呼延曼面带焦灼，见伤亡惨重，欲退回龙城。

　　绝不能让他撤兵回城，不然就功亏一篑，那些攻城将士的牺牲也就毫无意义！

　　我心下一狠，咬紧牙关，故作力竭被他挑落了剑。

　　呼延曼见状靠近我，大喝一声，一刀直砍向我左胸。

　　就是此时！

　　我拔出腰间的短刃，银光一闪便朝他心口处直刺过去，当那把寒铁弯刀砍到我胸腹时，短刃已没入他的心脏。

　　呼延曼瞳孔放大，满目的不甘。

　　左手一把抓住那弯刀扯了出来，不顾胸口的血流如注，又将匕首尽数插入复又狠厉地拔出，鲜血喷射了我满脸，说不出的痛快袭向我的每一个毛孔。

　　连翟一剑将匈奴的右将斩于马下，回头望来时，就是这一副惨绝人寰的画面。

　　“小灵！！！”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仿若那日的弦断之音，绝望和孤戾充斥其中。

　　他是那般温润的一个人啊。

　　当我倒在他怀中，迟来的痛意霎时撕裂了我的神志，满天的血迹，战火纷飞，渐渐绞成了夜色般的漆黑，耳边那些厮杀声也渐归昏沉。

　　我想对他说，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

　　我想对他说，别哭，我还活着。

　　我想对他说，我会陪你生生世世，就像胡杨的生命那么长。

　　左胸处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在意识被抽离之前，我只好用微弱的声音□□道，“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