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引》萧十依

134、萦秋番外：伤离（中）

　　我开始慢慢学会如何当一位合格的皇后，一开始很难，后来慢慢地，也就好一些了。我的夫君并不是流连美色的君主，便是进了内宫，也大多是来看看我和孩子们。其他妃嫔得到的恩幸皆是按部就班，几乎只是个任务，或者说只是个习惯，看不出他喜欢谁，也看不出他不喜欢谁。连刚进宫时自诩容貌美艳，气度骄横的李妃，也渐渐意识到这一点，不再时时试图挑衅。
　　再后来入宫的少女们一开始就会听到一句老宫人推心置腹的劝告：“皇上最爱重皇后娘娘。”
　　的确还是爱重的吧。我依旧是他唯一的妻，他为我妥善安顿好出身，毫不犹豫地封尚且年幼的衍儿为太子。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唤我的一声“萦秋”里熟稔的意味多于温柔，而我已经很久没有柔情蜜意地唤过他“夫君”？
　　他是皇帝，一国之君，这后宫里所有年长的、年少的女子们的丈夫。我再唤“夫君”，那是不得宜的。他来凤仪宫时总是看上去很累，一个战火后人心浮动、满目疮痍的新生的王朝，需要太多太多的精力去制衡。初芸和衍儿请过安便各自由奶母领出去，我上前替他揉着太阳穴，温言问他：“皇上今天有烦心的事？”
　　他的眼睛闭着，两眉间有深深的褶皱，心事沉沉。他道：“萦秋，今天是雨歆的生辰。”
　　我的手顿了一下。

　　其实我经常会想起雨歆。
　　年纪更小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她和我有什么区别。与阮家有姻亲的顾家姐姐虽然也常常来府上做客，但晚饭后便要随长辈一同告辞离去。雨歆却可以从早到晚地和我待在一起，我早上醒来第一句话叫的是她，晚上入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也是她。那时候哥哥也还在读书，常常会带着我们两个去郊外放风筝。她总是选那个小小的凤凰风筝，个头小，画得却精致，也总是比我的美人风筝飞得更高更稳。我急得要去抢她手里的线轮，她不给，便满山坡地扬着风筝乱跑。
　　我有时还撞见过哥哥在教她放风筝，从后面帮她把住手里的木线轮，很温和地告诉她要以怎么样的力度扯一扯绷得太紧的线。我那时便悄悄地想，雨歆将来大概会嫁给哥哥，这样也好，她就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了。至于我又会嫁到哪里呢？我没想过，不但没想过，一想还烧红了脸。
　　后来大一点，我也只当她是我的玩伴，我的姐妹。母亲为我请了位先生教我读书识字，也勉强同意她在边上陪着我。她很聪明，一点即通，几乎像是从前读过一遍似的。相对于读书，我更喜欢刺绣作画一类，因此下了课雨歆便悄悄帮我补抄些作业。两个人并肩坐在案前埋头疾书，我还没她写得快，不仅快，还会模仿我的字迹，先生一次也没看出来——也许是看出来也懒得拆穿我，一位大小姐么，略读过几本书也就可以了。
　　那真是一段流光溢彩宝珠一样的好日子，有时连梦里梦到，都觉得很遥远了。

　　慕容瑜进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接应她，可是却落了空。有两三队兵士都说见过她，却并没能把她带回来。他还找到了之前安排进宫的蕊衣姑娘，蕊衣姑娘也在兵乱里受了重伤，堪堪留住一条性命。可是她也不知道雨歆去了哪里，在病榻上想了又想，最后猜测道：“娘娘她……或许是去见大梁皇帝了。”
　　这句话的意思很含糊，却也很明确。慕容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即刻传令下去，盈霜公主身携机要，绝不可落入敌手。六军将士，凡是见过她的都重重有赏，若是曾不慎杀了她，也绝不责罚。
　　这道密令下去果然很快有了结果——既然有功无罪，那当然是要争先恐后说出事实的。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他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英挺眉眼深深凹陷下去。他什么也没有说，亦遵守承诺什么也没有罚，只是第二天便下了一道旨意，长公主盈霜，朕之胞妹，国之栋材，不幸丧于梁贼，追封为贞宁康安卫国长公主，立衣冠冢于皇陵。
　　他每天都要下发无数条旨意，修建通渠，开通商贸，斩杀俘虏，提拔新贵。因此这一条追封故人的旨意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可是我看得出他这一笔笔朱墨底下的深悔，他给了雨歆这样长的谥号，这样美好的言辞，可她装饰庄美、规格超额的陵墓里空空荡荡，她连那点虚无的香火，都没能消受到。
　　他没和我提，我也默契地没和他提。那是见血封喉的剧毒，雨歆所说的“不要紧，死不了”，又怎么可能？
　　南边的消息传来，她成为了一块无声无息的贵妃牌位，而顾家姐姐则因为抚育幼帝有功，追封为昭文皇后。我没有任何意外的感觉。雨歆死了，顾家姐姐也死了。那晚我在寝宫斟了一杯酒，慢慢倒在地上，怔怔地掉下眼泪。

　　启圣八年的时候，我收到了另一个来自南方的密探的消息，我的父亲去世了。
　　我扳着手指算了算，那年父亲已经六十六岁，算来大概也是寿终正寝，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我接着一手撑着头坐在案边想了想，却发现自己连父亲的面庞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我离家那年才十六岁，父亲那年四十八，刚刚当上御史大夫，意气风发，束得很端正的头发盖在端肃繁丽的官帽下，尚且是大片的乌黑。而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十八年。十八年，我再也没能见过父母哪怕一眼。
　　我的眼角已经长了细细的纹路，像初生的春草，一点点蔓延在柔润的皮肤。却不知道，父亲离世的时候头发有几成黑，几成白？母亲流泻如瀑的青丝，是不是已经改成了官家老太太的寿桃式？
　　那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不出。
　　我记得的母亲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明明长得很漂亮，却总是板着脸。她很疼我，再多的严厉，都禁不起我在她膝下撒一撒娇。
　　这一次，我甚至连一点悲伤都不敢露出，一朵白花也不能穿戴。坊间本就有我与南阮之间的传闻，宫中上下多有人盯着我此刻形状。我反而要愈加穿戴华丽，愈加娇艳明媚，愈加频繁地传唤歌舞梨音，还陪着孩子们去御花园赏花——从这以后，北阮与南阮有亲缘的传言，喑哑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看出了我的故意为之，于是交口称赞：“皇后娘娘，那可真是大铭朝的典范啊！”

　　那段时间的夜晚慕容瑜常常陪着我，他懂得我的为难与悲伤。可很快他就没有时间再陪我了，因为一直在边境游离侵扰的北夷终于越来越嚣张，竟然提出要与大铭“共治”北方的一片土地。
　　他大怒，在朝堂上几乎是当场摔了折子，“蛮夷性鄙，永无餍足！”。他即刻派使臣去与北夷人传达拒绝之意，戴着高耸帽子的夷人使者摸了摸下巴，笑道：“皇帝果毅，此番乃意料之中。皇帝陛下当年曾亲自拜入我大汗帐下，我们大汗今日也只是想结两国之好罢了。共治既不可，我们的王子正当年少，不知可否求娶一位大铭公主，以修婚姻之好？”
　　刚刚重建的大铭并没有几位公主，王昭仪有一女方才五岁，李妃的女儿更是才刚刚出生。而大铭唯一年纪适合和亲的公主，只有我的初芸。
　　我一下子没站稳，低声问随身宫女珑儿，道：“皇上没同意吧？”
　　珑儿道：“自然没有。皇上最疼大公主，怎舍得公主嫁到那寒苦蛮夷之地？皇上直接回复使臣，说‘不可能’。”
　　我松了口气，却又微微泛起苦笑。不舍地，又不和亲，那就是要刀兵相见了。
　　可才新生了不到十年的大铭，又有什么底气和兵强马壮休养生息多年的北夷打？
　　当年与北夷结盟，虽大大帮助了铭军东山再起入主京城，夷人却成了他的心腹之患。北方的大部分关口都被北夷人打开过，对于他们而言几乎是形同虚设。而另一方面，国内的耕田、商贸、手工皆是近年来一一重建，好不容易恢复了些生机，正是百废待兴、急求安定的时候。此时起兵与北夷对战，几乎是自毁长城！
　　这样的道理，我一个深宫妇人都明白，他又怎么会不明白？那段时间他把自己彻底关进了承清宫，没日没夜地待在前朝，孤注一掷地轮番召见朝中武将。
　　为了初芸，为了女儿，他是真的要起兵？可是这次起兵，冒天下之大险，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我又看了看我的初芸。今年十五岁的初芸，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年幼时大铭尚未起兵，一直跟随在我们身边长大，因此她很依恋父亲，也很懂事，比衍儿更习惯在父母膝下撒娇，惹他一笑开怀。这样的年少的芸儿，难道不应该由我与她父亲为她择一个好夫婿，继续当她金尊玉贵的公主吗？
　　我一夜未眠，承清宫的灯也一夜未灭。
　　天亮的时候我去了承清宫，我对他道：“让初芸嫁吧。”
　　他抱住我，一月来瘦削了许多的下巴硌在我的脖颈和肩头。他震惊又震动，柔声唤我：“萦秋，多……多谢你。”
　　我合目，有泪姗姗而落。
　　你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
　　嫁一个公主，就可以停息这场必输的战事，守住这黎民百姓天下太平，你难道就没有这么想过？你把自己关在承清宫的这些日子，难道不是在等着我走出这一步？
　　我来了，所以你就不必愧疚。

　　初芸出嫁的那一日我和慕容瑜亲自去送她。很盛大的嫁礼，车队绵延十里皆是锦绣红色。满镶红宝的华贵头冠下初芸的眼睛是红肿着的，她的脸庞轮廓尚且是未脱青涩的稚气，可依旧十分懂事，行下三跪九叩的大礼，向玉阶上她的父亲拜别：“儿臣深沐皇恩，辞别陛下。望陛下珍重圣躬，勿以儿臣为念。”
　　然后她看向我，轻声道：“母后，芸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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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扳着手指算了算，那年父亲已经六十六岁，算来大概也是寿终正寝，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我接着一手撑着头坐在案边想了想，却发现自己连父亲的面庞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我离家那年才十六岁，父亲那年四十八，刚刚当上御史大夫，意气风发，束得很端正的头发盖在端肃繁丽的官帽下，尚且是大片的乌黑。而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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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的时候zqsg地觉得有点难过。
久等了！最近在忙学业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发现掉了收藏，就好像更加难过了。
下次见，萦秋篇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