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凤引》萧十依

133、萦秋番外：伤离（上）

　　登基大典那一日，他站在百丈城楼上放声大笑，十二扇鎏金垂珠也掩不住的志得意满。可是一回头，却有一道隐约的泪痕从那张沉静英挺的面庞滑过，消失不见。
　　初芸腻在我怀里，悄悄地问我：“娘亲，爹爹是高兴，还是难过啊？”
　　我笑着抚摸初芸黑如鸦羽的头发，留得还不长，刚刚可以梳起两个圆鼓鼓的小包子：“爹爹是高兴——这么多年，他总算是夙愿得偿。”
　　然后有抑制不住的眼泪从眼底涌上来，慢慢地连珠一样淌下。慕容瑜转身，大步走到我身边，用仅剩的左臂将我和初芸揽在怀中，沉声唤我：“萦秋。”

　　我还记得第一次知道他所有图谋的那一天。那是我跟随他私逃离家后不久，我们从直沽出发，先乘船，再坐车，终于颠沛流离地到了蜀中，暂时安定下来。那一晚他终于将所有的打算完完整整地告诉了我，而我的震惊、恐惧和茫然，也在那一刻白茫茫地炸成一片。
　　他说的很仔细，就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那段鲜血淋漓的时光，从那些流光灿烂的过往，到父母身死，再到灭国，到追杀，到逃亡。我像一个木偶人一样呆滞地听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接受不了，也拒绝不了。最后他的眼睛很红，却还是告诉我：“萦秋，你要是害怕——你要是后悔，我天一亮就送你回去。”
　　我只是哭，一直哭，整夜整夜地哭。他沉默地给我擦眼泪，却没有多劝我哪怕一个字。原来这些年他的拼命，他的低落，他一言不发的愤恨与不平，都是因为这个——他绝不可能放下这样惨痛的过往。这样的认知让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那我又算什么呢？这样怀抱着孤注一掷的勇敢，怀抱着美好的幻梦离开家的我，又算是什么呢？
　　第五天的夜里他忽然从背后抱住我，低哑地喃喃：“萦秋，我是真的恨……”
　　我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的嗓子已经哭得哑了，带着浓重的鼻音。我说：“我又能怎么办呢……”
　　他通红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紧紧抱住我。我用力地捶他打他，可那点力气终于被他彻底湮灭。我哭得喘不过气，而他在我耳边沉沉承诺：“萦秋，我绝不负你。”

　　遥想那年一道圣旨召我入宫，正是父亲开始受到皇上重用的时候。彼时后位空悬，坊间一度传说我有凤命，此番入宫便是皇上属意我为大梁皇后。说到后来，连我出生时有凤凰在府上盘旋，高呖三声的故事都说得言之凿凿。我那时候只觉得十分好笑，我都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随着夫君去隐姓埋名远走他乡的人了，哪来什么凤命？可见江湖术士只会胡说八道。
　　可没想到我真的有当上皇后的这一天——只可惜不是大梁的皇后，而是大铭的皇后。
　　我得封皇后，我的一子一女便是毫无疑义的太子与嫡公主。初芸那年才九岁，衍儿更小，连一声“父皇”都叫不顺溜，就成了一国太子。
　　生衍儿时正是他挥军而下直逼京城的时候，我在行军路上突然动了胎气，痛得晕过去三次，冷汗湿透了大半片床褥。产婆没办法，直接出去禀报问“保夫人还是保孩子”，紧接着他便不顾众人阻拦大步奔进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急切道：“萦秋，你坚持住。”
　　外面一众从属还在说着“产房血腥不详，主上不能进去，只怕有损军队大运”这样的话，我隐约听到了只言片语，慌忙想挣开他，一面喘气一面连连说：“你出去！你快出去，你别看……”
　　他霍然起身，对着外间大怒：“大运只在我自己手里，夫人的性命，大军的胜利，我慕容瑜从不信命，志在必得！有相信这等废话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滚出去！”外面的嘈杂顿时安静，他转身看我，郑重道：“萦秋，听着，你的命由不得老天收去！我还等你陪着我，看着这大好河山一步步握在我手里。”
　　我在痛楚里辗转挣扎，死死掐住了他的手，几乎要把半寸长的指甲掐到他手心里去。我慢慢道：“我求你一件事……”
　　他问：“什么？”
　　“等你打进京城，看在……看在我的份上，让他们不要伤害阮家，不要……不要让他们进阮府，就当看在我陪你这些年的份上……”
　　他一怔，旋即眉目间有凛冽深寒渐渐浮起，一字一顿道：“阮萦秋，你听着，我什么也不会答应你。这话，你活下来自己去和他们说。”
　　“我……”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而他看着我，明明目光里深深痛楚焦灼，却依旧冷静地回答我：“我说到做到。”

　　后来我终于平安生下了衍儿，他也信守承诺不曾对我父母家人有半点侵辱。后来阮氏一族南下赶赴江南，成为了南梁声势显赫的家族。再后来，坊间渐渐生了有关南阮和北阮的闲言碎语。
　　慕容瑜册我为后时，有意替我寻找了几户身世清白的人家作为母家，私下赐予阮姓，封有爵位。因此在大铭的玉牒里，我为蜀地商贾之女，性秉柔婉，在圣上尚流落于草莽时慧眼识珠地嫁给他，最终得正后位。然而随着南方阮氏日益位高权重，越来越多的流言开始在民间滋生蔓延。
　　毕竟阮氏不是什么遍地都是的大姓，南方我的父母哥哥一族被称为“南阮”，而北方我所谓的“母家”便被称为“北阮”。人们窃窃私语，这南阮与北阮，莫不是有什么亲缘关系吧？甚至会不会……是什么远方亲戚？
　　紧接着便会有人说：“嘘——别议论了，那可是皇后娘娘，她怎么可能和南边的权臣有什么关系？若是给衙役老爷们听见了，可是要抓去打死的。”
　　慕容瑜登基后自然纳了几位嫔妃，大多是伐梁功臣家的女儿和妹妹。将门女子性情锐利，不服管教，因此这样的流言便借着她们的手时不时地落入我的耳朵。衍儿有时听了直生气，大闹说：“母后那是正正统统的大铭女子，怎么可能和梁人有关系？谁再说我便去告诉父皇！”而初芸略微年长些，便觑着我的神色，纳闷道：“母后，您不高兴？”
　　我招手让初芸过来，揽过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说：“初芸，你还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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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一日限定冒泡！萦秋和慕容瑜的番外，会讲到正文结束以后的故事，可以和明珺阮清泽番外对应着看。
接下来学业原因要消失几天，但是这个番外一定会写完的！也可以等结束了再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