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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萦秋番外:伤离(下) ...

  •   十五岁的初芸被封为承德公主,浩浩荡荡嫁往北夷。嫡公主下嫁那是一份厚礼,北夷果然信守承诺,几年内都没有再侵扰北方边境。所幸初芸所嫁的北夷王子也算是少年英雄,听说夫妻和睦,两年后便得了一双双生子。我与慕容瑜皆略觉欣慰,我心里只想着,将来若是有机会,能召初芸与驸马入京来拜见一回,我还能多弥补一下这孩子。
      我那晚和他这样说时,他摸了摸我的脸,沉默片刻,道:“若是夷人能就此安分,那就好了。”

      后来我想,那晚他说出这句话时,应该就已经预想到了之后的结果。
      此后几年,四海安定。南方的大梁一直是景王摄政,汲汲于安内攘外,暂时并没有收复北方的心力。而慕容瑜殚精竭虑十五年,终于建立起了一个海晏河清、民心所向的大铭。启圣十五年的夏天,北夷大汗意外去世,诸子争夺王权,野心勃勃的王子在残杀了诸多兄弟后,为树权威,再度将目光投向了曾经向他们依靠过、求助过、结盟过、屈服过的大铭。
      然而如今的大铭已经不再是七年前百废待兴、无能为力的大铭了。
      这几年慕容瑜做了许多事。注重商贸、开辟农田、大开科举的同时,他也拥有了无数训练有素、金甲铁衣的军队。五万民夫夜以继日地在山中修筑曲折蜿蜒的城墙,在燕山一带建起了绵延上万里的高墙,完完整整地补上了昔年被破的大片关隘。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等待北夷再度作乱的这一天。
      北夷王子方才试探性地踏进国界一步,铭军便已经如汹涌潮水冲破北方,势不可当。不过两个月后,王子被杀,夷族大乱。两个半月,夷人各部纷纷主动臣服,黑山白水的辽北自此纳入大铭的版图。
      然后我终于等到了我唯一牵肠挂肚的消息——初芸没能被救回来。她的丈夫——北夷王子被杀那一日,她带着一对年幼的双生子走投无路,跳进了碎冰沉浮的北戴河。
      我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慕容瑜在我身边陪着我。我不顾一切地捶他打他,哭得声嘶力竭:“你明明知道会这样……你明明知道,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你把我的芸儿还给我!”
      他任我狠狠地发泄着我的悲伤与愤怒,垂着眼,轻声道:“萦秋,我对不起你。”
      我盯着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接着说:“初芸也是我的女儿,我一手带大的女儿。”
      然后有两行很少见的眼泪,从他的眼中极快地坠落下来。
      我颓然地松开手,停止了所有的挣扎。他抱住我,一只手抱得有些吃力。我喃喃道:“初芸,她会怨我们吧?怨我这样自私的母亲……是我同意她去和亲的。”
      他抱得更紧,声音哽咽,却依旧是坚定的、我熟悉的他:“萦秋,她不会怨你,要怨,就都怨我。”

      初芸死后,北方一统,大铭真正成为江北之主,而他从此一病不起。
      那年他刚刚过了四十三岁的万寿节,仿佛早年征战埋伏下的所有伤病,登基后夙兴夜寐积累下的所有隐疾,都在那一年爆发出来。不过是某晚宫宴上多喝了两杯淡酒,迎面吹了一道冷风,半夜便起了高烧。起初几日还能勉强视政,再之后,就连上朝都不太能了。
      我衣不解带地在承清宫照顾他。明明是年少历尽坎坷的开国天子,又自小习武,他一向是很健壮有力的。可这一番整个人都萎靡下去,仿佛深深陷在那柔软厚重的九转金龙锦被里,单薄得我几乎要认不出来。
      单薄,对,我想到这个词,单薄。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词形容过他,即便是年少时日常辛劳而显得瘦削,即便是征战时忧心忡忡时常两颊微陷,即便是那年从昆吾山捡回一条命,满身都是血,断了右臂,苍白至极的脸色,紧闭的眼睛,我都从来没有想到过“单薄”这个词。我正替他擦拭冷汗的手顿了顿,他在半昏迷中皱一皱眉头,喃喃道:“萦秋,初芸……”
      我不忍心再看,转过头,忍住眼泪去找外殿的太医。

      他这一病到来年春天才渐渐好起来。太医的意思很清楚,要除根痊愈,这不可能,不过若是一直小心将养调理着,或许还有盼头。病势反反复复,好一段,坏一段,后来连后宫里的妃嫔们都习惯了,想着大约就会这样,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启圣十八年的冬天他的身体终于略略平复,着手忙了一段时间的朝政后,突然下旨,决心御驾亲征,一统南方。
      旨意下得很突然,因为连日日在身边的我和已经开始学习朝政的衍儿,都完全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打算。但他显然是早就有这样的决心,因为军队、行程、国政,一切都早已暗地里安排妥帖,万事俱备。朝臣多有上奏劝阻,而我在一开始的意外后,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当年大梁剿灭铭人,是他永远刻骨铭心无法释怀的仇恨。

      日常的朝政悉数交给了衍儿。衍儿今年满了二十岁,早就行过冠礼,随他父皇一起处理国事已经有三四年了。启圣十九年春,御驾亲征,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奉天。
      然而收复南方的梦想并没能实现,他甚至都没能踏上长江以南的土地。渡江时慕容瑜旧疾复发,再度病倒,在江岸附近停留数日后,卒然薨逝于瓜州。
      大军一路北归,秘密隐藏着皇帝去世的消息,一直到进京城才宣布发丧。而我等回来的,已经是一具黑漆漆的没有任何生气的棺木。

      他身边最亲近的内侍王一繁私下来找我:“陛下在船上就发病了,发烧,吐血,根本没法理事。因此李大将军做主,一上岸就就近在瓜州扎营,想着修整几日陛下或许能好转过来,想不到还没过七天就……”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叹息,努力安慰他道:“你与诸位将士都尽力了,本宫和太子殿下决不会怪罪你们。”
      他伏下矮胖的身躯:“皇后娘娘,奴婢要禀告您的还有一件事——陛下殡天前几日,曾有一人来见过他。”
      我眉心一跳。他更轻地道:“是……一位和娘娘您差不多年纪的夫人,陛下说是,卫国长公主。”
      卫国长公主,那是雨歆的谥号。
      我骤然一惊,几乎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意思:“她……她还活着?”
      雨歆还活着?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或许更多的是无法言表的震动。我让王一繁退下去,我不必再多嘱咐他什么,他这样跟随圣上多年的老内侍,自然明白要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直到他寿终正寝为止。
      她明明还活着,却这么多年没有和我们通半点消息。而他在生命即将如残残烛火熄灭的时候,却等到了她来陪他的最后一面。
      我笑,却有眼泪越来越多地流淌下来,泪流满面。

      帝位的传递没有出半点纰漏。衍儿灵前即位,很顺利地接手了已经十分熟悉的朝政。而我成为国朝的太后,上徽号“慈仁”,从此是一眼能看到头的平安坦途。
      他的庙号与追谥已经定下来。太宗武皇帝,一生戎马,光复大铭。天气很冷,因此尸身并不会朽坏,国葬也得以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我麻木地望着气势恢宏的葬仪,望着妃嫔与宫人、皇子与皇女们身上雪白雪白的丧服,听着灵前震天的哀哀哭声,终于越来越清醒地明白,他或许早就猜到自己有去无回。
      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早已有能力独当一面的衍儿,身在深宫安享晚年的我,对太子决无异议的朝臣,以及国泰民安的大铭江山。
      而他,就是去试图最后完成他此生未竟的幻梦与执念。
      有时候,一个人的恨,总是那么长久。

      清凉的夏夜里我时常会梦见我的年少时分,从甜美而不可得的梦魇里惊醒过来。仁寿宫里空空荡荡,年轻的小宫女们在廊下守夜打盹。而我擦一擦额际的冷汗,终于慢慢回忆起方才的梦境。
      十四五岁的阮家二小姐,从母亲的卧房出来,却撞见了来找妹妹说事的少年。明明是和其他杂役一模一样的粗布衣裳,却衬托出一双眼睛亮而敏锐。雨歆摆摆手示意他先回去,我却拦住他,笑道:“你是雨歆的哥哥,不用这么见外。”
      原来有时候,爱是比恨更长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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