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弦》苏零

4、四 镜湖

　　四镜湖
　　浅灰色的高墙微微晕湿。
　　是清晨露水未干的残存痕迹。
　　墙里是柳府的后院，墙外是一大片的坡地，风过，掀起一浪又一浪的浅碧。
　　落弦踩在一旁的杂物堆上爬上墙，刚好露出眼睛看得到墙外的苍翠。回头四下打量，确定没人经过，抬脚在墙壁上借力，轻轻一跃就已翻上了墙顶。
　　想当初第一次看到这堵墙，都有一种身在牢笼的错觉，现在，只需轻轻一跃。
　　坐在高墙的顶端，连风都是不一样的清爽。
　　落弦很喜欢这里。
　　“你怎么又爬到墙上去了？”柔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着风声，略带飘渺的味道。
　　落弦回头。
　　柳汀微笑，轻浅的弧度，却是暖到心底的温度。
　　越发柔和的五官轮廓，因为浅笑而略弯的眉眼。不用说话，只要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柳汀就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四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对于落弦是，对于柳汀更是。
　　所有人都说，柳汀身上的锋芒统统跑到落弦身上去了。
　　落弦再也不会看着柳汀支吾不清，虽然她根本就是很少在人前开口，虽然很多人都说她的淡漠老成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符。
　　没地位没金钱意味着说出来的话等同于放屁，这是落弦一直都明白的。现在，她不屑于放屁。
　　柳汀说的话自然不会是放屁，对落弦对柳家的人甚至对于整个小城的人都是这样。只是，柳汀不屑于气势凌人。让别人信服有很多种方式，威吓只是其中最低级的一种。
　　于是，在所有人眼里，落弦越来越沉寂，柳汀越来越温柔。
　　只是事实到底如何，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你也上来？”微微上扬的尾音却并没有带上太多征求的意味，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似乎只是习惯使然。
　　“好。坐了一天，脖子都僵了。”柳汀轻轻撩起裙摆，把手伸向落弦。
　　柳家本就是以经商起家，前些日子柳老爷子腰椎疼的老毛病犯了，疼得坐也坐不住，于是柳汀就接手了家业中绝大部分的账务，成天坐在账本前握着根笔杆子，愣是屁股发麻，脖颈发僵，眼睛发花。
　　掌心相对，两手交握。用力，抬脚，借力，一气呵成的动作。
　　绝非一朝一夕的默契。
　　“你的手怎么一直这么冰？”墙身略凉的温度自屁股底下渗透，略略粗糙的质感。柳汀挪了挪位置，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点。
　　“不知道。可能吹风吹多了。”
　　微凉的风划过脸颊，带起柳汀垂在肩上的发丝，一个劲的往落弦脸上跑。
　　伸手，轻轻拢起柳汀飞散的发丝。柔滑的触感，在指尖经久不散。
　　“怎么了？”柳汀感觉到了落弦的动作，讶然回头。
　　“没事。”落弦收手，视线依旧胶着在漆黑的发丝上，“我看着嫉妒。”说完甩了甩自己的脑袋，依旧是泛着浅棕的乱发。
　　由于头发太过蓬松，风一吹就乱得不成样子，落弦懒得时不时打理，于是由得它去。
　　嘴里说着嫉妒，却没有多少嫉妒的调调。
　　“什么啊！”柳汀轻笑，抬脚，很轻的踹了落弦一下。
　　隔着布料的轻微摩擦。
　　“落弦——”柳汀轻柔的语声微微上扬，伴着风声，落弦忽然有点昏昏欲睡。
　　“什么？”
　　“你怎么从来不翻到墙那边去？”
　　“啊？”
　　“我每次只看到你坐在墙上发呆，为什么不爬过那个山坡去看看？那里很好玩。”
　　“你去过？”落弦的视线在柳汀身上来回打量。在她记忆里，柳汀整天不是看书就是算账，就算柳老爷子身体没出问题的时候也是整天足不出户的样子。难道她也曾经有爬墙的时候？
　　“恩。很小的时候。”眼底划过一抹惆怅，“我们去看看吧，我也很久没去了。我记得那里有个湖——”
　　顺势就想跳下墙。
　　手臂却在瞬间被人扯住。
　　“我先下。”落弦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稳稳落地，回头向柳汀伸出手。
　　“你还真当我是纸糊的？”柳汀瞪她。
　　“到底去不去？”落弦忽略依旧坐得高高的人装出来的凶悍。
　　“……去！”

　　“很小的时候，娘亲带我来过这里。”伤感的语声略略有点低，散在风里，“那个时候，这里是一个很美的湖。”
　　阳光透过云层，在如镜的湖面上洒上一层，略略浅薄。
　　“现在也很漂亮。”落弦不是恭维。
　　泛着浅碧的湖水依旧有着澄澈的感觉，隐约看得到湖底的深色石块。
　　“不一样，差远了。”柳汀不顾地上的泥蹲下身子，手指插入水中，沁凉的触感一路蔓延，“湖里原本有很多鱼，湖边还有白鹭野鸭什么的。现在，这里只是死水一潭。”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娘亲过世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踏入过后院。”原本的墙也被推倒重建，于是后院彻底与外界隔绝，“后来是一次无意中路过这个湖，在湖的那一边。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想到顺着湖泊就可以回到我家后院。”
　　落弦无言。
　　她听说过不少关于柳汀娘亲的传言。
　　是传言，因为她不曾向柳汀证实过，只是柳府的下人闲暇扯谈时无意中提到的。
　　据说柳夫人容貌惊世气质高雅才华出众性情温润。很多很多的赞美，落弦根本记不下来。只是所有人的赞美都会以叹息作为结束语。
　　据说柳夫人是上吊自杀的，在柳汀五岁的时候。那个时候后院的中央种着一棵高大的重阳木。
　　因为什么，却没有人说得清。
　　往前踏了两步，不小心踩到了颗石子。
　　弯腰，拾起。略带棱角的表面，握在手心略略挌手。
　　“啪！”石子被大力抛出，划出一条弧线，砸进湖里，水花漫天飞溅。
　　“你干嘛？”柳汀被石子激起的水花吓到，想退后一步免得身上的衣裙遭殃，却忘了自己还抱着膝盖蹲着，起身的瞬间踩到裙摆，瞬间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
　　狼狈不堪。
　　“落弦！你——”跌坐在地上的人恨得咬牙切齿，一贯优雅温和的气质荡然无存。
　　“你到底是出来散心的还是来给我找不痛快的？”落弦冷眼白她。
　　阳光冲破云层倾泻而下，满满的金光在水面一路铺陈，镀上一层别样的生机。
　　“……”柳汀愣然，却只是一瞬的尴尬，伸手，“啪！”砸在落弦脑门上，“有你这么跟主子说话的么？死小孩装什么老成！”
　　手掌与额头的皮肤相触，发出很脆的声响，却是不怎么痛。
　　落弦却是瞪大眼睛，在柳汀莫名其妙的视线下飞快的俯下身子盯着湖里的倒影，手指死命的揉着之前被柳汀打的地方。
　　“你干嘛？”
　　“你看！都被打红了！”一个礼拜前去看小七，不晓得小四又管着她什么了，一看到落弦就是一副委屈到极致的表情，就差飚两行热泪来应景。
　　那个表情愣是看得落弦背后的冷汗沿着脊椎一路直冒。
　　不过那个表情还是不错的，于是落弦考虑借来用用。
　　“……哎哟！”柳汀看着落弦一脸僵硬的委屈，憋笑憋到肚子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