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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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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久没睡了?”
“抱歉……”七树见安室靠在椅背上捏着眉心,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迷,“这两天好像睡眠变浅了。”
七树闻言,不由分说地起身,把电脑移开:“那现在休息,精神不好的话会影响注意力集中度。”
“诶……”
七树用下巴朝沙发示意了下,似乎不够体贴,也相当善解人意。
沙发长宽都很富裕,适合慵懒地舒展身体,安室只会在独自一人时闭上眼睛,就像猫不会随意袒露柔软的肚皮,但很奇怪,按理说他更应该在上司面前保持清醒和严肃,偏偏对着七树,总会不自觉露出随心所欲的一面。
卧室里没有任何香薰或是清洁剂的味道,只萦绕着一层很柔软、很洁净的暖意,或许来自于枕被和茶具,或许是女主人自身,又或许是先前看到的那一整面透明柜里摆放的瓶瓶罐罐。
这样形色不喜外露的人,也有一目了然的喜好,安室确信这是对方在不必亲身上阵之后才养成的爱好,情报人员很忌讳留下任何有关自身的气息。
他想起每次见到七树,对方身上都会散发出不同的香气,安室没有统计过,久而久之,倒是学会从成分中判断她需要出席的场合,从浓度上判断她的时间空满,却始终无从猜测心境。
他从臂弯里抬起一半视线,七树只打亮身侧一盏落地灯,坐靠在飘窗上看资料,米色毛衣有暖绒绒的质地,手臂松松地交错在腹部,看到一些藏匿玄机的地方时,眉头微微下垂,而实际上她并不会在顾忌旁人时,显出任何有迹可循的神态。
于是他放下沉甸甸的心,一身轻快地陷入黑暗。
灵魂是不是很重?
年轻的时候从来懒得考虑哲学问题,如今却成为无法深度解析的范畴。
不管重不重,变成白亮的火焰,还是沉沉下垂的藤蔓,有区别吗?都要向前走。
以前有人对他说,“人扒开了皮肉都流着同样鲜红的血”,大概说这话的人,也没有期待当时动不动就和人干架的熊孩子能够理解通透,如今他却只剩下怀念的权利,随着嘈杂的时光洪流而至,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回忆。
还有硬要拉着他包扎伤口的人;
唯一会叫他“zero”的人;
教会他拆弹的人;
叫他踩下油门的人;
问他为什么不联系的人;
太多了,太多人离开他的身边。
海浪暗涌,山路蜿蜒,大片大片惨灰的雾,掩住过去的白昼,冷气淹过脚踝,他走惯了,哪怕模糊不清、举步维艰也照常行进,不知何时起,更不希望有同行的负担。
那对他来说是逃不开的魔咒。
然而夜间行路的人也害怕星星掉下来,不见人迹的森林里洒下一片光,他欣慰地被照亮,也患得患失。
人总是这样,越失去越向往,他本该习惯的,可若是丢掉这一点期许,怕是再也回不到正轨,也没有人再能拉他一把。
至少在那片尚存的皎洁里,允许他安睡一场,哪怕醒来还是暮霭沉沉的黄昏。
下了半晚的雨停了。
七树轻轻合上电脑,脚一步步踩过柔软的地毯,停在沙发边缘,伏在扶手上的人没有察觉,一双长腿交叠着落下,恰好悬在地毯上方,上半身却如同无精打采的中学生一样,扭转半圈将脸埋在臂间,睡相被巧妙地遮掩住,声息也轻不可闻。
七树碰了下他悬空的小腹。
对方果不其然抖出一个激灵,手臂立刻放回肚子上,上半身也从别扭的趴睡姿态,顺势靠到身后的沙发背上。七树以为他会被自我保护机制惊醒,自己要解释让他至少换个醒来不会腰酸背痛的睡姿,然而紧闭的双眼没有流出丝毫紫灰色光影,只是任由软塌塌的金发盖在了上面。
头发,有段时间没剪了呢。
她拿出薄毯盖在安室身上,关掉房间里最后一盏光源。
好像睡得太好了,就得有点清醒的代价要担。
于是当安室补足精神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就被赫然入眼的一抹寒光吓精神了。
戴眼镜的俊雅男人站在咫尺之距,一张白脸此时黑沉如锅底,手握进来时随手从墙上顺的一把日本刀,尖端直抵屋里另一个男人的喉咙。
“……哥你冷静冷静。”七树及时从门外进来,把他的刀尖移开。
安室看着威胁远离,觉得自己应该先问好。
“打扰了,我叫安室透。”
静司收刀回鞘,清凌凌一声,显然也是熟手,本身就没不带表情的面孔更是生生结上一层冰。
“听说过,不过没听说过和七树是这种关系。”
……你听说过个头,顶多是人家听说过你对跑车的风骚品味。
七树叹了口气,没揭穿自家兄长的场面话:“哪种关系?你想多了,我昨晚在书房。”
静司转身走到门口,把刀挂回原处:“爸和妈在次屋和几个朋友商量些事,安室先生,你大概有十分钟的时间,到隔壁书房我们进行一次男人间的谈话。”
说罢他便走出门去,安室转了转眼珠:“怎么办?”
虽然从表情来看,没见他有多慌。
“随机应变,你的长项。”七树冷静自如地戳出亲哥的弱点,“他不擅长插科打诨。”
“……”
静司看着并排坐在书桌后的两人,火大得像目睹自家养的花被连盆端走了:“所以说,这是男人间的谈话。”
七树理所当然地坐着:“我怕引发血案。”
“……”
静司忍气吞声地闭了闭眼,将枪口转向安室:“现在谁给我解释一下?”
盯着他当然是要他解释,但显然无论怎么解释,静司都不会信他鬼话。
七树把话茬接过去,一本正经地拿工作挡箭:“哥,有些调查事件的保密性质你也了解,不能随意和他人透露。”
“公事我懒得管,但那是你的卧室,我都没进过几次!”
“你在意的是这个?”
“不是!!!”
七树自我反省,要不以后多请哥哥妹妹来房间里喝喝茶。
安室在机关枪似的盘问中扫了眼七树,对方老神在在坐在椅子里,眼神却很警惕地亮着,像是在留意外面有没有传来别的脚步声,又像是在放空。
说实话七树现在有点后悔了,倒不是像女子高中生一样怕与异性相处被家人抓包,而是因为安室的身份仍然处于敏感时期,但现在静司和绿璃都亲眼见过他,并知晓对方与她有紧密的关系。
总感觉像冥冥之中见过了家长。
这就很奇怪了。
她暂时也没想通这想法因何而起,于是决定暂时抛在一边,在静司还在唠叨时,站起身主导局面,拍拍安室的椅背:“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
静司气结:“你注意一下你亲哥的情绪好不好?昨天晚上也是,我话都没说完,吹石还在旁边呢,你二话不说拔腿就走,就为了跟这小子进行二人会晤?”
“我似乎说过,”七树飘去一眼,“有事失陪。”
静司捱不住她这样盯着,举起手:“OK,那我们换个说法……”
“十分钟到了。”
“……”
七树摇头:“哥,我和他都是成年人,就算真的在一起过了一夜,不犯法也没有逾越道德底线,你完全不必这么大反应,还是说你第一天认识我?”
“今天是爸妈刚好不在,能错开你们两个,我也可以不把这件事说出去。”静司试图捏软柿子,把枪口继续瞄准安室,“但是,这应该是第一次,也必须是最后一次。”
软柿子很乖巧:“我能理解您的意思。”
静司气得反笑:“那还真是出乎我意料啊,所以以后该怎么做,不需要我说得很清楚了吧?”
“可是我想追她。”
“……”
“……”
七树突然意识到对方刚开始为什么会问那一句“怎么办”了,压根就没打算插科打诨啊。
静司边起身边脱外套:“出去,咱俩有必要打一架。”
安室绕到椅子后:“我觉得大概有更和平的解决方式。”
“绝对没有!”
…………前途渺茫。
绿璃托司机送走了小兰等人,本来想去找七树,却见不知何时回来的哥哥面若冰霜地从书房快步离开。
她趴在楼梯口的扶手上,幸灾乐祸打量下楼的二人:“修罗场?”
安室对这个前几天还只算得上有一面之缘的小妹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礼貌而不失尴尬地笑了笑。
七树伸手弹她一脑嘣,不顾对方吱哇乱叫,带着安室迅速离开。
“以前没看出来,难道是我的错觉吗?”
她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看他开车门:“你还是有说话不经大脑的时候的。”
安室扶着车门笑:“您生气了?”
“看着像吗?”七树真没生气,就是觉得无言以对,她整理了一下措辞,“总之……”
“但我是发自内心的。”
“……”
安室一字一句重复一遍:“我想追您。”
真·修罗场。
要说刚刚可能还有些不知所措,这时的七树已然神色如常了:“之前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但事实证明他们做了不够明智的决定。”
“课长。”
安室微微欠身趴在车门顶端,语气挺认真:“我是不是可以把您的意思理解为,自己说过的话就要用切实的行动负责?您应该清楚我从不……”
话语断在半截,他想自己怎么还会有从不食言的自信呢?他明明只剩下一个东西可以承诺了。
“你应该理解为,这没有必要。”
七树注意到他的异样,却当做没注意到,及时打断了他兀自的失神,她裹了裹外套,抬头看了眼灰沉沉的天色,昨日大雨过后,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偷懒。
安室在她身后开口:“我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虽然没办法去应这番话,但明明稍微自负一点,才更像你来着。
她头也不回地迈开步伐:“走吧,路上小心。”
“爸,您找我。”
“七树啊,进来坐。”
拉开茶室另一侧的门,后面藏着封闭式的道场,宗嗣身上穿着练剑时的道服,上午十点是他每天固定的剑道时间,预备休闲活动是拎着鸟笼在院子里散步。
见大女儿进来,他便走进茶室放下鸟笼,坐到茶桌前鼓捣起他珍藏的好茶叶。
如果单看外形,完全无法将这位亲切和蔼的眯眯眼中年男子和退位的警界一把手联系起来,虽然如今也在国家公安委员会担任要职,但实际上除了有重大事项需要集会商议,此外的时间里都与闲职无异,因为甚少干涉政事,所以是半退休状态,本人貌似也更致力于做个每天养花逗鸟品茶练剑的老爷子。
这个时间里,本该在庭院里清扫的帮佣早早都被遣散,伊集院家有一条不明文禁令,老爷与二小姐单独谈话时,周边不得有任何人,茶室的外墙里甚至藏着针孔摄像机。
宗嗣把一杯浓香的绿茶推至她面前,他的语气向来很和蔼,言谈却一听便知是行家里手:“根据可靠情报显示,R国那边有一批特工出动了,近日就会入境日本,与一批走私君火有关,过不久,那边的线人大概会主动与你们联系。”
七树接过父亲递来的文件袋,打开翻出人员信息,轮廓深邃的几张人脸,即使换了深色的假发与美瞳,也残留着伪装成亚种相貌的痕迹:“叫海关多留意,暂时扣留签证吗?”
“不,找人盯紧行踪即可,或许人家是来谈生意的呢。”宗嗣嗅着茶香,慢悠悠地呷一口,“各国友好关系都处于上升期,可不能由我们先坏了规矩。”
“是。”
七树顿了顿,回想起近日的情况:“上周二晚,梗津港疑似发生了黑○火拼,伤亡情况不明,但现场有线索显示与一艘R国货轮有关,外事第一课至今调查到的情况也是和军火有关,但如果交易一方在R国,那边黑市里的武器产量大,种类齐全,价格也低,完全没必要铤而走险从别国走私。”
“所以只可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不是吗?”宗嗣继续说道,“同样在上周二晚,有艘本该在摩○曼斯克靠岸的货轮,没能如期到达港口,当晚验货的买家被FSB抓了,审出来的结果是,那批货里除了有GSh-18、AK-15,还有一种类似于达姆弹的新型木仓弹,需要装配在小口径的君用机木仓里,这才是交易的重头戏。”
“都是君方武器。”七树沉吟一下,“FSB这次的态度很不同寻常,不惜出动特工找回赃物,很难让人相信只是为了带回去定罪用的,最有可能的是,买方被中途截了货,也就是梗津港发生的木仓战,是FSB的自导自演。”
宗嗣欣慰地笑:“三浦就说你肯定猜的到实情。”
七树如有所料:“看来这次又是三浦先生的成绩。”
宗嗣没有否认,给她斟茶:“R国的买家背后有当地的Mafia势力,FSB不好为了一批外流君火大动干戈,毕竟如果引来黑○组织的报复性恐袭,对哪国情报机构来说都很棘手。”
至此事态已经很明晰了,七树得出结论:“所以他们想借刀杀人,但为什么会选择我们?”
“因为不仅仅是当地人不好惹这么简单。”宗嗣说,“R方买家这次只是中介,虽然交易地点定在摩尔曼斯克,但他们的本意是将这批军火转手给另一方要将其引入日本的买家,对方接头人的代号是三个字母。”
G-I-N
琴酒。
这下彻底与安室随口提及的组织君火交易连上了直接关系,还不够,宗嗣继续丢出一个重磅情报:“在这两方之间牵线搭桥的,不出意外是大使馆的人。”
七树沉默半晌,为此次信息量之大,也为各方势力的繁杂缠络。
“感到头痛吗?”宗嗣玩笑似地问。
“不。”她平缓了呼了口气,笃定道,“我会安排好解决方案的。”
宗嗣点点头:“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那个线人,”七树最后提出一个疑问,“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
分配到海外的NOC时隔多年主动联系上线,也不知是借了谁的花,来献他们这尊佛。
不会是FSB,同样作为掌管特工的机关,他们最了解流放者身上隐含的不确定性,若是想与公安达成真正可靠的合作,对方的做法只限于会派人亲自前往日本。
那么就只剩下组织,但组织现在理应不知道君火其实是FSB派人在日本截下的,他们的注意力大概率还放在日本警方身上。
宗嗣委婉地说:“老鼠蛰伏的时候,反而要提高警惕,有些东西看上去是自己挖出来的,其实是别人故意种在那里的。”
七树得以确认:“您怀疑,有内部人员买通了对方,目的是挑起两国争端。”
宗嗣不置可否,用布满旧茧的手抚着茶杯的流线纹理,这是他最贵的一套瓷质茶具,通常只在招待贵客时用,七树还暗暗讶异,父亲为什么会在今天突然拿出来,某种意义上,他们同样准备招待一群「贵客」。
“体制内就是这样,不管肃清多少次,都会有不被波及的利益方,都快被放弃的一些人,突然拿出重磅消息递到你面前,那这份情报,很可能'礼轻情意重'。”
七树浅啜一口玉露茶:“看来有人给了他不小的红包,希望借由公安的力量,得到R方的武器情报。”
对于那批新型枪弹的内幕,她也了解过一些——公安向来都很关注别国的武装发展情势,它的最初设想是由一个I国人提出的,而后各国军工厂开始争先研发,A国和R国之间的较劲势头一马当先,也基于彼此都相当完备的财物基础与均处在世界前沿的精进技术,其他国家都已默认会由他们其中一方先公开面世消息。
君火贩走私外国货,这恰恰说明了哪边的完成度目前更胜一筹。
而搭桥人能够探明其中内情,说明他手里握有R方的军备情报。
赠予玫瑰之人,总是要自己留些余香,有意外获取别国军方机密这样的天赐良机,公安自然也不想放过,但若代价是分享自身秘密,能令他们警觉的危机的则是窥探之人的视线。
“所以要将计就计,姑且两国现在变成了被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为了同伙,就当一回不知情的老好人吧。”
宗嗣把饲料一点点喂给笼子里羽色艳丽的金刚鹦鹉,仿佛现在讨论的是一件与喂鸟无异的日常之事。
“最近较为沉寂的恐怖组织要多留意,尤其是有武装力量的,峰会临近,打击也要在地下,明面上不能出任何岔子。”
“明白。”
“七树。”
晚餐桌上,真梨罕见地主动谈起话题:“下周三晚上,你陪我去个派对。”
“工作日我不一定能留出空来。”七树委婉地回,“妈,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唐泽家的小儿子过生日,唐泽夫人邀请我们家出席。”
厚生省那边的关系,一般都是由真梨维络,她嫁入伊集院家之前的姓氏是暮里,三兄妹的外公暮里阳太是上任厚生省劳动大臣,然而不管为人妻还是为人母,如今的她除了会以伊集院家的女主人身份参与应酬际会,也没有因为出身政治世家而倾向于向政界发展,反而是一位醉心医学的学者。
“那让哥陪您去更好吧。”
被无辜点名的人试图反抗:“我……”
七树“慈眉善目”望着他,静司徒劳地举了举手,闷声吃饭任凭差遣,生在没有一位平凡女性的家庭之中,他早早学会不去掺和女人们的战争。
“唐泽先生这个月才上任食品药品监管局局长,哥去的话有话题可以聊,我去了什么都不懂,诚意不够,呆着也不自在。”
真梨望着事不关己的大女儿:“别装傻,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七树拿过母亲的碗,帮她盛粥:“妈,峰会那边还有很多事项等着处理,我真的无法保证专门腾出时间去相亲。”
话摆开到明面上,也就意味着拒绝,真梨接过碗,对上女儿那双淡静的、更年轻的黑眼睛,叹了口气:“那阿俊呢,你们两个最近怎么样?”
气氛静了一瞬,静司诡异地顿了一下咀嚼,绿璃咬着筷子尖去瞥姐姐的神色,对方坐回到椅子上,语气平常地说:“正常联系,等过几天可能会一起吃顿饭。”
“七树,你都三十岁了。”
母亲一旦反复提起一件事,就说明她必定是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作为东大医学部的资深教授,她习惯把一切都当做学术一般精确并严肃地对待,而七树骨子里有和她如出一辙的执着劲头,反其向而行时,即便是面对家人也不会轻易退让。
宗嗣打圆场似的笑笑,静司和绿璃都没有插嘴,全家人都在等着当事人的回应。
七树放下碗筷,干脆地驳回母亲:“我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真梨凝视着女儿,严厉又不解的目光自镜片后投递过来:“你是认真的?”
“工作很忙,目前我不想思考过多的私人事情。”
真梨放下筷子审视着她,七树平静地与之对视,静司和绿璃如临大敌般埋头苦吃。
宗嗣第一个开口打破这份沉寂,他首先去哄妻子,并不动声色地安抚女儿:“真梨,警察厅的工作强度你也知道,等七树做到自己满意的程度,自然而然就会考虑到其他方面了,若是强扭,本来香甜的瓜也会变得苦涩,孩子们有孩子们的人生,我们得予以尊重。”
这话其实双方都不能完全赞同,但又给了两边台阶,这场略起争议的交谈得以告一段落。
三兄妹中,静司是另辟蹊径的长子,绿璃是备受纵宠的小女儿,七树承上要担起本该由静司担负的责任,启下要做保护者为妹妹铺平道路,她完美地消化了本属于她和不属于她的一切期待,甚至做到更加地无可挑剔。
这样的人看似是不负众望的继承人,实则不然,家人彼此间也心照不宣,七树才是最不容易驯服的那一个,她的性情里兼具母亲外露的执拗和父亲含蓄的果决。
能站到如今的地位,也是因为她愿意,如若不然,任何人、任何事都逼不了她。她永远都只有一副模样,那副模样滴水不漏,也软硬不吃。
为什么宗嗣会放任长子去追求自己的喜好,与家族本身的期望完全相悖?或许他本身也认可七树的脾性与能力,更适合存在于代代传承的这条注定沉重的路上。
七树上高中时,宗嗣与真梨爆发了婚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现任警察厅长官的藤原正义,在那时还是公安的统领人,二人在茶室里商议一场针对一个海路运毒组织的潜入行动,鉴于目标组织早期在警备力量中渗入一名内应,这名神秘线人已经从警校升至警察厅,多年来都在为自己真正的老板提供警方内部情报,导致公安先后派出的几名潜入搜查官,都因他而被识破身份不幸殉职。
各方商议之后,最终决定是从警察后代中选一名没有身份的卧底,七树作为同龄人里各方面的佼佼者,又默认是伊集院家日后的继承人,身份被保密得很好,被理所当然地第一个提及,路过茶室的真梨在外面听完了他们整场谈话,直到藤原准备离开时拉开门看到她。
那时的七树尚能看出些年轻气盛的劲头,因此主动揽下了这项危机四伏的重任。
十六岁时未经任何特殊训练,只凭借私下训出的身体素质和天生的聪颖机敏,便在一众测试者中脱颖而出,被选中亲自参与一场事关重大的卧底行动,传递出的情报,一举帮助警方攻破整个犯罪团伙,最终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目睹了整场计划的人们这才后知后觉,似乎已经有些可怕天赋的种子,埋进了这个少女的身心。
宗嗣是最清楚的,他当时身在要职,比现在更能够说一不二,但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于七树而言,伊集院只是她的姓氏,而非资质。
那场围剿行动的大胜,也更加肯定了她极为适合情报工作。
成长并非上升,而是下降,很多人一辈子拎不明白的道理,七树却在初次执行任务之后,迅速沉淀下来,自律又迅猛,反而令人不安。
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她的光明前景,唯有她自己清楚,她把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黑暗里。
可七树始终对那次任务避之不谈。
天衣无缝的态度便意味着无计可施,静司和绿璃也曾在半夜偷偷去她房间,试图找寻到一些蛛丝马迹,七树坐在桌前熬夜批复文件,偶尔抬头望着月亮失神,可双眼一片静默湖面,脑中万般思绪,不激起任何涟漪。
她悄无声息,却加快变得稳妥、周全、讳莫如深,许是成为情报人员的训练,让她习于在任何时候都不以己悲,不动情的面具像是长在了灵魂深处,任谁都敲不开一丝裂缝,好在她不是自我困缚的人,才不至于步入深渊。
吹石是有意靠近,但始终抱着尊重之心,只有七树揣着明白装糊涂。
吹石不是与她相似之人,无法拒绝的原因,只在于他从未坦白告知那份心意,对方的温柔与深情属于光明,而她的信仰曾被蒙上斩断情感的血腥,无法再去沾染纯白而毫无负重的希冀。
她不是在等什么,只是情愿停驻在过去。
这天开完例会,七树回到办公室,发现调成静音的手机里有两个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一边按下免提,一边收拾起桌面上的资料。
“怎么想起来找我?”
“当然是想你了就来找你了啊。”
电话对面传来一个女声:“怎么样,有没有空啊,陪我逛街去,前几天新开了一家商场。”
七树坐到转椅里,柚木这时候敲门,想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吩咐,七树挥了下手示意他可以下班了。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接班上任总经理,只是想拉一个人陪你巡查岗位?”
被戳穿心思的女人毫无歉意:“也就顺便嘛,老头子非说新任总经理不去露个脸实在不像话,正好还方便我理直气壮逛街了。哎,我可知道快到峰会了,等再过段时间你们肯定忙不胜忙,本小姐提前预支你陷入连轴转前的空闲时间,好啦快点,我刚被你们门卫赶到对面的咖啡厅了,一会儿坐我的车过去。”
七树失笑:“我明天还要上班。”
“你家司机是闲职啊?或者让静司送你一趟,反正他去医院,顺路也到警察厅。”女人颇为说一不二,却也有理有据,“新商场开业前几天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停车场空位很难找,我有专属的。”
这个理由倒是无法让人拒绝,七树把便利贴上最后一条事项划去:“等我十分钟。”
警察厅前方是一条客流稀少的马路,路对面有一家咖啡厅,许多同事都会选择在法定下班时间之外,到那里进行办公和小憩。
但七树不常去,那家的美式甚至没有波洛的好喝。
一之濑里沙坐在她那辆冰蓝色的沃尔沃S90里,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夸张墨镜,见友人走过马路,摇下车窗挥了挥手,指甲上闪过香槟色的细闪。
七树大学还未毕业就买了自己的车,一之濑眼红那辆威风凛凛的大奔,好不容易把驾照考出来后,跃跃欲试要买同款,陪她一起去车行的七树则推荐了沃尔沃。
“为什么?”
“耐撞。”
“……”
七树的神情极为认真:“别眼高手低,你不考虑自身安全,也不能引起社会恐慌。”
一之濑跳脚:“你这个时候就不要露出那副贴面无私的警察模样了,看着很恼火啊!”
有撞坏自家老爸两辆辉腾的经验在先,一之濑还是决定从某种意义上造福日本人民,千金小姐平时专车接送的情况居多,偶尔心血来潮才会自己开车,和七树一起出行时,停车入位和上坡起步这类“高难度”操作,她也会自觉交给对方。
如果路过的有关注时尚圈的人,就会认出这位最近频繁出现在各大秀场和时尚杂志采访内页的设计鬼才,其背后是在日本时尚界浓墨重彩的本土奢侈品牌STORY。
一之濑家的祖辈,据说几十年前就在为日本皇室提供御用装容设计服务,几十年后已将触角延伸至服饰、美妆、香水、手袋、鞋履等领域,如今更是风风火火抢起商业地产的生意,在各个黄金地段开发独家命名的商圈,与国内外一流的地产企业齐头并进。
七树比一之濑小半岁,但从表面来看完全相反,她这位好友打小就离经叛道,仗着貌美又性情火辣,中学时交往过的男朋友就有一卡车,嘴巴厉害得很,却手无缚鸡之力,偶尔跟她那些狐朋狗友出去混迹,闯了祸不敢回家,还要跑来找七树或静司救场。
当然她也不是只会耍小姐架子。一之濑上幼儿园时曾用一场午睡的时间将床单裁成一条公主裙,那时候还并不兴露肩装,保育老师却因为她家大业大,不敢批评一句不检点;以及在七树的印象里,对方除了在外面闯祸之后会被骂,另一种情况就是又剪了一之濑夫人的某件天价成衣。
天马行空地把同龄人买不起的衣服裙子剪到破破烂烂,谁曾想她曾经毁过的衣服、踩脏的鞋子,到今天都成为了世界风潮。
若非两家是在名利场上八竿子打不着、偏偏又有着三代长辈友谊史的世交,传统家族出身的七树,应该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与灵魂自由的一之濑成为朋友。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三观相合再谈交际,但一之濑是从她人生起始就注定有紧密联系的人,所以爱好是否相投、性情是否合拍,都没所谓,时间长了自然就懂得彼此付出信任和理解。
职业的敏感性让七树不会热衷于去定义朋友,因为很难对他人解释,但心照不宣的亲近范围里,除了家人、领导、同事、下属,朋友里面唯有一之濑。
STORY新开发的商场有六层高,集合了各类奢侈品牌和昂贵餐厅,面向群体自然是高消费人群。
一之濑作为时装设计师,逛街除了消费,另一宗旨是搜集灵感,因此是逢店必进,反观七树则没多大兴趣,她除了制服和礼服——还都是定制的——其他日常服装也都偏没什么亮点的基本款。
但七树有别的爱好,香水。
店名写作「忘れ潮」,从橱窗内容来看,应该是卖香氛的,店面不大,但性冷淡的装修非常抓人眼球。
“稀奇了,还有你不知道的香水牌子。”一之濑见她驻足,便拉着她进去。
店里摆着一圈纯白柜台,中央空地供客人走动,靠近门口的展览架上摆着两排试用小样,均以颜色命名,无喷头的沾式瓶,除了国际大牌,很少见这样的纯香水专柜了。
七树一眼看过去,径直拿起最角落的一款,用试香纸较窄的一段探进瓶口,轻轻晃动,又拍了一点在她最常用的部位——手腕内侧。
前调是有些距离感的檀香,加一点杜松的清凉精油,混合了蜂蜜后,散发出焦糖味的甜厚。
纯香水价格的确不菲,试用装上标着「こんるり」字样,货架上却没有同名的产品。
七树问导购员:“请问,这款正装卖完了吗?”
一之濑凑过来闻,匪夷所思地撇了撇嘴:“倒是你会喜欢的,话说这是男香吧?”
“是中性香。”导购员解释道,“小姐眼光很独特呢,这款「绀琉璃」是我们家新上线的系列中最特别的一款,不过实在很抱歉,最后一瓶就在昨天被一位金发帅哥买走了。”
人很少会记得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特征,显然那是让对方记忆犹新的存在,七树一顿,如有所料地问:“您还记得,那位先生长什么样吗?”
说起帅哥,导购员的兴致更加高涨,详细地与人分享起昨日的艳遇:“是一位很年轻的先生,浅金色头发,下垂眼,黑皮肤,那样的发色和肤色都很少见,所以我有多留意一下,他笑起来尤其可爱呢!”
……看来还真是留下了深刻印象。
“金发黑肤?”一之濑在旁随口好奇,“外国人吗?”
“讲的是日语呢,我想应该是混血儿之类的,总之是一位很特别的帅哥,一个人来的,身上没有香水味,我猜是要送给女朋友或者妻子。”
七树微微一顿,不动声色地提出另一种可能性:“也可能是女性朋友。”
导购很健谈,这时也展现出了异常敏锐的专业度:“不,我觉得他至少非常了解对方,并且那位大概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因为他闻过一次就决定要了,难道不是笃定那位女性一定会心仪这款小众香吗?不瞒您说,这是这季度的新品系列中销量最为惨淡的一款,因为太独特了,闻一次就喜欢上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谁能想这两天就碰到两个,如果那位先生没有女友的话,二位说不定也很有缘呢!”
一之濑若有所思地打量好友,又拿过试香纸闻了下:“不会再进货了吗?”
对方有些为难:“厂家仓库的存货也很少,这款在整个亚洲区卖得都不好,不清楚会不会补货……这位小姐,方便的话您留下电话吧,如果补货了我第一时间通知您!”
“不用了,谢谢。”七树对导购小姐笑笑,推一之濑走出了店铺。
“干嘛不留?你明明很中意。”一之濑精明地试探,“难不成你认识那位金发帅哥?”
“只凭口头描述我怎么能确定?”
“你当我白认识你三十年吗?你以假乱真的时候才会用反问语气!”
七树闭紧嘴巴,任好友死缠烂打也不再多说一句。
逛完街吃完饭回家的路上,残留在手腕的香气开始急转直下,清冽又妩媚的花香,碾碎的红醋栗叶中和了玫瑰的甜腻,少见的具备冲击力的中调。
晚上帮佣敲响她的房门,把寄存在门卫的包裹送来,七树从纯白的纸袋里掏出一只包装精简的礼盒,果不其然,一瓶系着黑色丝带的香水躺在里面,丝带上坠着一张刻有品牌logo的卡片,上面有几枚烫金字体。
「To Nanaki.」
瓶身里的液体晃动着细碎金闪,简净的设计与透明感的蓝,闪耀又平和,清冽但不忧郁,有种不切实际的清澈。
七树嗅了下手腕内侧,后调来得较为迟缓,雪松和琥珀收拢麝香,逐渐回归淡静。
她给一串号码发了条店家口吻的推广短信,以对方名字的罗马音排序规律,能从中拼出“Thank you”的隐藏信息。
五分钟之后,电话回了过来。
“没有开车回去?”
他在警察厅的停车场看到了那辆奔驰大G:“我回来查些资料。”
“搭了别人的车。”
七树听见那边有提示电梯到达的声音,以防信号不好,顿了一会儿,等提示音再次响起时才继续说道:“我记得你提过,组织最近在R国那边的货源很充足,有件事我有点在意。”
她把父亲给的情报简单交代了下。
对方思索半晌:“这两天我有项任务要执行,结束之后再向您汇报。”
“凡事小心。”七树准备挂了,“香水我很喜欢,有机会回礼,再见。”
男人没有即刻掐断通话,压低了的轻笑声像一场返潮,携着腕间淡渺的留香一同撞进脑海。
他看不见七树握着手机的指尖轻颤。
“晚安,课长。”
作者有话要说: 闺蜜不是白出场的,可以猜猜后面和谁有关系
R国→俄罗斯
FSB→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缩写,可以理解为前克格勃(只是走个过场
外事第一课→警视厅公安部的下属部门,主要负责调查俄罗斯、东欧的SPY以及从该地区非法出口战略物资的案件(引用度娘介绍
文中一些敏感词用同音/拆分/○替代,请自行意会
一切情节均为虚拟请勿代入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