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袁齐]锈刀》远

8、八、犹如故人归

　　乡野道路本就坑洼不平，经前几日雨水一浇，更加泥泞不堪。入夜后掺杂着稻秸枯叶的泥浆冻硬了，十分难走。齐桓驱马奔驰，已成平板的马车拖在后面，摇晃颠簸得厉害。

　　丁氏面色惨白，紧闭双眼死死抓住车板边缘，伏低身子将那木盒夹在怀内。丁少辉极力稳住自己身体，一手扶牢丁氏，几次想要开口请齐桓走慢些，看着前面那紧绷的背影，不由吞了口唾沫，牙齿咬着舌尖又把话尽数咽了回去。

　　同行这些日子来，他多受袁朗冷遇，同齐桓是十分亲近友善的。今日尚是头次见这常说常笑、性情明朗的男子发怒，不意竟有如此威压，迫得自己连话也说不出去。念及袁朗，丁少辉忙忙转过头往身后看去。

　　只见那人提刀静立在摇荡的视野正中，斑驳的树影落在他面上，仿佛是在浅浅微笑，脚下拖了老长一道灰影，瑟瑟抖动，有如败军之将跪伏在地。丁少辉瞧了一阵，却忽然惊觉，这个人的身影似乎并不如自己一贯以为的那样高大，不多时就掩于夜色之后了。

　　齐桓又将车赶回井台镇客栈那件小院内，同丁少辉一起搀下丁氏。店家听到动静，店小二开条门缝探头探脑地瞧，冷不丁与齐桓视线撞上，很吃了惊吓，砰的合拢门跌跌撞撞跑走。

　　齐桓不再理会，将丁氏扶到屋里坐下，自家伸手摸了下桌上茶壶。走前泡的茶水已无一丝热气，他取杯倒了一盏冷茶给丁氏喝。并不离开，径自在丁氏对面椅上坐了，皱着眉出神。丁少辉自己随意对付了肩上伤处，想叫丁氏休息一会儿，无奈几番递眼色给齐桓他都不理。

　　少时丁氏歇过来，一口饮尽了，艰难地慢慢咽下苦涩茶水，苦笑一声，对齐桓道：“先生若有什么疑惑处，尽管请问罢。只是这次不是小妇人有所隐瞒，实在所知有限。”

　　齐桓点了点头，也握了一杯冷茶在手，顿了一顿方才问道：“在河边先头来的那个空手的，你可知道是什么来路？”

　　丁氏回想片刻，缓缓点头。“我瞧他武功阴诡毒辣，便非我杀兄仇人，也必有干系。说道来路么……”轻轻吸口气，打了个寒噤，“我也只是猜测——记得少时尚未分家，仍住在遥城长海剑派里头，偷听先父和掌门师叔吵架，先父大骂师叔不知廉耻，给……给那些不算人的人做奴仆，连累得他脸上也挂不住。我也发现家中常有人秘密往来。偶尔撞见，但觉那些人说不出的古怪，声音尖细，面白无须，举止大不似常人。且掌门师叔只领他们躲开门中其他人等，对后宅内眷却不回避。”

　　她说到此处就住了口，齐桓晓得长海剑派底细，自然明白。就连有些迷糊的丁少辉心中也是一凛，知道姑母略下的话心知即可，不能多言了。

　　“大哥在日，长海剑派来人约见他，索取当年分家时我们得的秘籍《九悲经》。大哥自然不允，结果枉送了性命。今夜那位，想必就是受长海剑派所托而来的。至于那使弯刀的，小妇人见识浅薄，实在不敢乱猜。”

　　齐桓听了一笑，随口道：“三夫人说哪里话，您只凭小孩子胡乱比划的招式就瞧准了我们兄弟，竟把大仇相托，胆识过人自不必说，见识那也是一等一的。”

　　丁氏姑侄闻言大为窘迫，满面通红讷讷地赔礼，却又不甘把话说绝断了报仇的念头。

　　齐桓本有些讥嘲之意，见他们如此，也懒得再多计较。“那人我倒是知道来路，想是从那边来了还没几日，一身牲口膻味还呛鼻子呢。”说着伸手往肩后一点。

　　丁氏想了一想，蓦然惊觉，瞪着齐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丁少辉懵然不知，在旁胡乱揣测道：“西北？难道是秦州来的高手？怎么会与我们为难……”见他姑母摇手否认，再往齐桓点的那边指了指，一怔后失声叫道：“西北大漠？那是北胡人？”

　　“正是北胡国师巴仁那的高足，趁着两国交好入了中原。眼下倒要请教三夫人，何以那里边的高手、北胡的刀客，都盯着夫人来了？”他口里客气说着请教，挺直腰背，双目冷冷逼视丁氏，不容她虚词以对。

　　丁氏却没有作假的余暇，慌了神喃喃细语：“怎会如此？他们所图的不过一本《九悲经》，虽然我们丁家拿它当宝贝，长海剑派也为它伤我兄长性命。可是、可是，怎会惊动那些人的？”她眼巴巴瞅着齐桓，微微拖了一丝哭腔：“除了那秘籍，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可图的呢？”

　　齐桓见她慌乱，皱眉沉声吩咐：“夫人和少辉都仔细想想可有什么缘故。一时想不起来也不打紧，先将夫人着紧的那个盒子打开检视一番可好？”

　　丁氏犹豫一下，偷眼瞧齐桓并无退让之意，不得不应允，抱了那木盒来亲手打开，敞在灯下。盒子也不甚大，里面不过有一本书册，一叠信件，一方叠起的白绢，几样零碎饰物而已。

　　齐桓先拿出题着“九悲经”三字的书册抖了抖，随手撂放在一边，丁少辉忙抢在手里，交给姑母收好。齐桓又将信件拿在手里，询问地望了眼丁氏。丁氏点头，强笑了一下：“那是二哥写来的信。他与我最是亲厚，离家之后仍不时写信给我，直到半年前才彻底断了消息的。我都读过多次，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容。”

　　齐桓将信交还给丁氏，拿出白绢慢慢揭开。绢上绣有图案字迹，疏疏落落铺了满满一方。齐桓凝神细看，才瞧出墨色丝线交错绵延，满目的山水城池，一眼认了出来，竟是一方西北地界的地图。

　　丁氏见他看得仔细，忍不住在旁絮絮讲述来历：“二哥离家后往秦州从军，投在高将军帐下，凭一身武艺做了亲卫。他将西北塞外所经过之处都绘了图形，附在信中寄给我，与我说些战事和见闻。我怕图纸零散易失，就照着样子绣成一幅。”

　　齐桓嗯嗯随口应着，扫掉桌上杂物，将白绢小心展平铺开，剔亮了油灯，双臂撑在桌上埋头细看。沿着绣线一寸寸过去，山势险峻，河涛湍急，莽莽黄沙十万丈。转眼掠过千里河山，视线落在北胡大漠中一处所在，凝定良久。

　　丁氏等了一晌，微感疑惑，轻移脚步挪过去瞄了一眼，心中若有所悟，不再言语，静静候着。

　　齐桓看了好一阵，蓦地抬头吐了口气，将白绢叠好，交还丁氏。丁氏接过，又指点着盒中余下几样物件粗略解说，不过都是她父兄夫婿所赠的饰品趣物而已。

　　齐桓忽然伸手点住一样东西，“这是夫人兄长从西北捎回来的？”

　　那是一片黝黑玉石，刻了几道花纹似的北胡文字，底下悬着个铜铃。丁少辉抢先取了把玩一下，递给齐桓。丁氏不知所以然，只说那东西自入手时就不知用处，一直白白收放着。齐桓拿着看了看，哼笑一声。丁少辉听着却觉得有几分似袁朗的调子，不由抖了一下。

　　“原来是这东西作怪，也难怪了。”他把手一扬，铜铃叮当作响，“早知道北胡国师大弟子时折在高将军身边一员亲卫手底下，想来正是令兄。不过他竟连这个也取了来。我在西北也曾见过此物，巴仁那诸弟子都有一件，异常珍惜，视作师尊化身的。那弯刀客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是以来劫夫人的。”

　　丁氏默然，丁少辉再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原因，正自惊讶，忽然省得一事，立时大叫出来：“知道二叔将这东西给了姑母你的能有几人？必然是他当年袍泽，难道竟落在北胡人手里了么！”丁氏横他一眼，幽幽长叹，面上凄苦之色更甚：“只怕正是你二叔。”丁少辉当场呆住。

　　屋外风疾，刮得窗纸一起鼓动作响，顶上屋瓦有细密雨声一点点碎敲下来。一扇窗子没有插好，哗啦一声吹开来，斜雨洒进屋里。油灯火苗晃了两晃，给吹熄了。屋里三人都没在黑暗里，并无一人说话行动，满室寂静。少时轮廓处镀上一抹柔光，渐渐显现身形。齐桓走到窗边，迎着雨探出去一看，东边层云之下，微微透出淡薄的天光。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他回身对丁氏姑侄道：“两位一夜未眠，想必累了，还是去歇一歇的好，只怕不时就须得赶路逃命去呢。至于令兄长，我和袁朗亦是高将军旧部，承一脉香火情，就替你寻一寻吧。”

　　丁氏自从知道敌人不仅有内廷高手，还牵扯到北胡国师，报仇之心熄了大半。此时听得齐桓言语，自家也约略猜出他们来历，感动之余，极是担忧他们的安危，当下福了一福，道：“家兄半年没有消息，只恐怕……先生不必以他为念，小心为上。如今这边无事，还请先生去照看一下袁先生吧，他一人独入遥城……”

　　齐桓摇头道：“《九悲经》、黑玉令尚在，此处怕也要有人再来的。袁朗很不必夫人担心，北胡国师不至，少有人能令他他吃了亏去。令兄长也须得要找一找，我还要问他借用此物呢。”黑玉握在他手中，铜铃间或轻轻一响，雨声里格外的分明。

　　丁氏姑侄着实疲倦，略填了肚子就去补眠。丁氏睡得虽然酣沉，梦中心里总不宁静，辗转一时，突的惊醒过来，再难入睡。她撑着身子在床头呆坐了一刻，取过枕边木盒打开，将那方白绢轻轻揭开。

　　地图皆以黑丝绣成，唯有一处，殷红的一点，满室昏黑也极是刺目，如旧年溅上的血迹。

　　丁氏捧起白绢，在齐桓方才注目之处细细抚摩。屋内光线昏暗，字迹绣得极小，丁氏自己也记不准那拗口的北地名字，二哥信中的话倒还记得，简略至极，不过一句“此地豪杰血战埋骨。”这话他是特地挑出来用朱色写的，故此自己也用了红线来绣。

　　丁氏虽未习武，感觉却颇为敏锐。此刻忽然觉得雨地里有些异样响动，忙收了地图，整装走到外间。

　　齐桓正坐在厅中。屋门大敞，外面寒风冷雨，斜扫进来湿了一片地面。他面朝小小院子，靠在桌边喝茶，仍旧是昨晚的冷茶。那口长刀就搁在肘边，没有刀鞘，刃上流转着沉沉冷光。丁氏出来，他并不回头，只说道：“三夫人请进去吧，不必忧心。”

　　丁氏略有些踌躇，暗想要去唤醒侄子，虽然武功低微，好歹能帮上点忙。

　　齐桓放下茶杯，就手握住刀柄：“有我在此。”

　　丁氏不再多言，福身一礼退回房内。眼前男子随意坐在那里，雨脚打湿了他鞋面和衣裳下摆。背影沉静的样子恍如一尊老大山石雕就的古佛，能镇一切魍魉。最后一瞥正见他缓缓起身，持刀出了屋门。

　　雨下得越发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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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氏坐在车板上，举着袖子遮挡风雨。身上淋得透湿，寒气如万枚细针刺骨，头脸冻得僵木，几乎说不出话。她低头，忽然闻见脚上在客栈院中沾染的血气，回想到当时景象，只觉胸口一阵翻滚，恶心欲呕。

　　齐桓将车赶得飞快，遇见岔路不假思索，都是随意寻了一条路走，也不管通向何处。

　　丁氏觉得不妥，强挣着喊齐桓道：“齐先生，袁先生不知我们走往何处，不如在岔路口留个印记吧。”

　　齐桓头戴竹笠，大声回应：“不用，他自然知道我往何处去了。”

　　丁氏与侄子相顾苦笑，实在不明了他哪里来的信心，却也不好开口再劝，只在心里担忧。

　　傍晚过后，齐桓才找到一个偏僻小村落脚，与一户农家些许银两，安顿三人住下。那人家淳朴好客，晚间杀了下蛋的母鸡炖汤给三人暖身，还让了两间屋舍给他们。又过一日，袁朗仍然不见踪影，齐桓行止如常，并没有显露焦虑之态。丁少辉年少气盛，急得团团转，问过姑母后就在村中溜达，十分想去寻找。

　　正是黄昏时候，村中处处炊烟，宁静祥和。热闹处也不过只有些鸡鸣狗吠、小儿喧嚷而已。丁少辉四处走动，满目一派桃园景致，心里恍惚，但觉父亲去后这些离乱日子，有如一场乱梦，不定哪一日醒来就散了。

　　他垂头走回寄居的农舍，正要推门，肩头被人重重一拍。毕竟是习过武的，竟不知有人近身，丁少辉以为敌人赶至，身子立时向前腾去，大骇之下张口欲呼。那只手灵活地从他肩上移开，一把按着他捂住嘴巴，手心里满是铁和鲜血的气息。一人哑着嗓子在身后说话：“住在这里？”

　　丁少辉惊喜交加，扳开那手叫道：“袁先生！”

　　袁朗放开他，把扛着的一卷被褥往上送了送，越过他走进屋去。丁氏已经冲了出来，齐桓手持锅铲，站在厨房门口，微微笑着看过来。

　　袁朗也对他一笑，将手上东西抛在丁氏脚下。卷成一团的被褥跌在地上，动了几下，有人从里头慢慢蠕动着钻出来。丁氏吓了一跳，忙后退两步。那人眼睛看了一圈，定在她身上，开口笑道：“阿芸。”丁氏心头一动，仔细去看那人眉眼，鼻中酸楚，不由掉下泪来。“二哥。”

　　袁朗不管他们兄妹相逢，在走来的齐桓身边靠了一靠。两日来强撑的精神烟消云散，倦意上涌，困得厉害。他贴到齐桓耳边，含糊低语：“这不是回来了么。”

　　齐桓不说话，半揽着腰拖他到自己住的屋子，一把丢在床上，看他沾着枕头立刻睡熟了。

　　袁朗脏污憔悴的面容在夕照里平静温柔，与少年时一起胡混半日，满身泥水倒在一起并头大睡的时候，仿佛并没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