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袁齐]锈刀》远

9、九、我已无家，君今何处

　　直至天光黯淡，袁朗眼窝鼻翼处的黑影漫开来，淹住他整张面孔，齐桓才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用力在脸上抹一把，转身出去。

　　这家农户被突来的不似善类的两人吓着了，缩在灶间不敢出来。见了齐桓忙一把拉住，不住打探询问。齐桓被团团围在中间，没法子只得应付几句，好容易扯脱开身，问他们打盆热水，在盆沿搭了块手巾，端回屋去。

　　袁朗还躺在那里熟睡，姿势都没有变过。齐桓叹了口气，坐到床边，将那人摆正，去解他扣子衣带。他身上衣物单薄，并不是穿出去的那身。齐桓肚内止不住地抱怨，连自个儿身子也不顾，厚衣裳都不知扔在哪里，刀倒记得牢牢背回来。一面腹诽，手上动作不停，替他一件一件除了衣裳鞋袜，撂在地上。方才袁朗躺倒时鞋也不及脱，在被褥上蹭了一片泥迹，也叫他拿手巾随便抹了两下。

　　袁朗身上带了不少伤，血痂和衣衫结在一起，齐桓撕扯开他也不过略哼一声，复又沉沉睡去。齐桓拧了热手巾在他身上擦拭，擦过一遍，瞧了都是些皮外伤，稍稍放心，端了一盆脏污血水泼在门外，听见隔壁屋里也是又哭又笑，不由咧嘴一笑。

　　袁朗一身的伤，裸在冬日寒气里，受不过冷，一点点蜷起来。齐桓换了清水进来，摁着肩膀将他抻平，洗净伤口涂抹伤药裹扎。乡下用的油灯不比蜡烛明亮，齐桓看着那蜜似的幽光投在袁朗身上，顺着脊背腰胯的弧度流淌，仿佛皮肉都是甜的。他伸手过去触着，只觉得凉，便捡了伤少的地方用力揉擦，磨得泛出红来，微微有了暖意才罢手。

　　他脱了外衣，也上床钻进被里，敞着怀犹豫了一刻，轻手轻脚将袁朗搂过来抱住。这人自从五年前受伤，寒气侵脉，总就热不起来，贴过来的身体凉水里浸过一样。齐桓收起胳膊，把袁朗抱得更紧些，从头到脚密密贴合，手按在他背心要穴，带着内息转了一个周天，听袁朗呼吸比刚才平稳了些，才迷迷糊糊也一并睡过去了。

　　齐桓没吃晚饭，睡到半夜，给肚内饥虫咬得醒转过来。周遭一片漆黑，一把沙哑的嗓子在头上咳了咳，连带他手底下压的胸膛也震动着。“醒了？”袁朗问。

　　齐桓眯了会儿，嗯一声坐起来，神智还是糊着的。袁朗好玩似的拨着他脑袋，“晚上三夫人送了饭菜，你去填填吧。”他遵令下床点起灯，果然桌上放了几盘菜，一大碗饭，并一个空碗，当即披了衣裳坐下大嚼。菜色有鱼有肉，一碟冬天难见的青菜也炒得新鲜脆嫩，纵然放冷了也颇入得口。

　　袁朗洋洋得意地在旁邀功：“三夫人多谢我捡了她兄弟回来，感念恩德，亲自下厨收拾了几道菜送来。虽然比你手艺差些，我尝着也还行。”

　　齐桓大口刨饭，吃完了长出口气，将碗筷都推在桌上，翻身上床接着睡。这两日丁氏姑侄都忧心袁朗，见他神色如常还约略有些责怪之意。他自然懒于辩驳，却觉得直到今日这一觉才睡踏实了。

　　袁朗靠坐在床头，虽然齐桓蒙着被子躺平了要睡的样子，还是凑过去将遥城内遭遇低声叙来。齐桓合眼伏在枕上，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到他心中先道歉才斩了使弯刀的那个北胡人的段子，不由从鼻中嗤了一声。

　　袁朗装没听见，手在被下戳了戳他麻穴：“那人叫格勒尔，是北胡国师六弟子，学艺不精，咱们从前没遇上过。”齐桓绷了一下，袁朗发觉，一只手伸过去放在他脑袋上，絮叨着讲下去：“……好容易甩脱追兵过来这里，丁二还不相信我找得准，我却一进村子就晓得了。”

　　齐桓一面施展小擒拿格架他的手，一面含含糊糊地笑：“咱们说过多少次的，等战事一歇，就找这么个村子一同住着。”

　　“我来的时候已经绕着这村子看过了，依山靠水，是个好地方。咱们两个有力气，种几亩田养两口猪就很好。吴哲要挖鱼塘可以在隔壁，他还非得在塘边上种一株梨树一株栀子。马健要酿酒，千万记得叫他在村边上盖屋子，酒糟味儿可不好闻。三多要回老家，成才喜欢京里，两个小子多半要闹一闹。铁大么，定然要开私塾教化四方的，日日摇头晃脑地读诗经，还要用戒尺敲人手心。”

　　齐桓脸不由苦了：“旁的好商量，叫马健卖醋也使得。最后一项，还是免了罢。”

　　他两个指掌纠缠在一处，一同低低笑了起来，一晌之后，又一同回复沉默。

　　“我一进村子就晓得了，”袁朗弯下身子靠过去，挨着齐桓的脸颊，“你们都在这里呢。”他手抽出来环抱住齐桓肩膀，低声道：“齐桓，你听好，”顿了顿，一字一句吐出话语：“巴仁那要来中原了。”

　　齐桓不做声地伏在床上，身子倏然抽紧，每一寸都绷得像铁，过了不知多久，才轻轻发起抖来。袁朗抱住他，手从后颈到脊背来回抚摩。齐桓伸手扯住他胳膊，铁箍一样抓得死紧，像要把皮肉都撕下来，生生握碎骨头：“他要来了？当真要来了？好得很，好得很。”

　　袁朗任他握着，自己的心似乎也随着他，随着报仇的渴切而战栗起来。

　　“要把那些人，一个一个都杀了。”齐桓牙齿咬得死紧，身上血一阵冰寒彻骨，一阵又沸得要烫焦内腑，叫人恨不得把胸腔撕开，让心头的血直流到九泉去。

　　记得那时候，他也这么样躺着，扑倒护在身下的不知道是哪一个，只觉得同他紧贴在一起的胸膛里面，心跳一点一点缓下来，弱下来。他往来大漠数年，竟然不知道，那里的冬天原来是这样冷法。

　　“他们只怕不稀罕北胡蛮子的狗头臭血，不过咱们要用什么来祭，却也由不得他们了。”良久之后，袁朗低声咳嗽着，断续地说。齐桓趴在他身上，已经昏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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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他们过午才起，到了半下午，丁少辉抱着丁二，丁氏眼圈红肿、嘴角含笑跟在后面，正式来谢袁朗齐桓。

　　丁二气力不济，倒在椅子里说一时歇一时，礼数却很是周全。末了道：“我丁维英蒙袁先生救命，大恩不言谢。我妹子侄儿给二位添了这许多麻烦，如有差遣，但凭吩咐。”

　　齐桓走过去合上门，袁朗一笑：“倒真有事相求。丁二爷是爽快人，我也不说暗话，只请瞧在我们陪着令妹令侄走这一遭的份上，将你在舟中所说那人的行踪，据实相告吧。”

　　丁二抬头扫他一眼，目中精光闪动，并不答话，却突兀询问：“我听阿芸说起，齐先生曾说两位也是高将军旧部？”见两人都点头应了，冷笑一声：“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二位同袍？”

　　“高家猛虎军十万勇士，丁二爷难道个个记得的？我们兄弟是无名小卒，没见过也是自然。”袁朗把手垂在身侧，手指捏了几个手势。那是秦州忠武将军高靖远心腹间辨识身份和传递简讯之用，莫说外人，就连高将军自己也未必识得。

　　丁二一见，虽然仍有疑虑，也放下心来。低头想了一会儿，伸手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个图形，却问丁氏道：“阿芸，你可见过这个了？”

　　丁氏上去一看觉得极眼熟，可怎么也想不起究竟何处见过，迟疑着不敢认。丁少辉凑过头来瞧了一会儿，突然叫道：“姑姑，这不是你家里那个小孩子递给你的帕子上绣的么？”丁氏啊的一声，想了起来：“丁二宝说是有人是什么丁少爷旧识，拿了来给我的，我却不认得，只当小孩子闹着玩，随手就扔掉了。”

　　丁二点了点头：“我还不及传讯与你说知，也难怪你不晓得。”说罢转向袁朗齐桓，“既然二位也是将军旧部，这件事本就要说给二位知道。”他倒了杯茶，慢慢说道：“自五年前北胡新王即位，与我朝交好，通婚互市，再不言兵戈之事，将军处境就十分不妙。北胡不必再防备，他领大军压在秦州已是无用，就是皇上不疑，也总有人要引着皇上起疑。”

　　袁朗齐桓见他一派从头细说的架势，十分不耐，不言声地听那个不过是史书里和本朝百年来司空见惯的故事。

　　鸟既已尽，高高在上的天子就忧心着强弓转向而射。于是忠武将军身畔暗潮汹涌，忠于将军的部将们调的调贬的贬，死的也着实不少，另有朝堂上各个派系安插的眼目顶上。高将军不能明着回护自己爱将，怕更坐实了皇上心里定的罪名，干脆寻了借口将人赶开。五年来，忠武将军几乎已被架空，只是各路人马都怕老将军在十万猛虎军士心中声望，不敢贸然下手。如今猛虎军暗地里被瓜分殆尽，那些人动作才又大起来。

　　“我们这些人虽无将军之令，为着他老人家安稳，都在各处分头打探消息，我在京中怕给人盯上，就告诉旧日兄弟可往春水镇或城里寻我长兄幼妹传递消息——还没将定好的标记告诉你，就已经身陷敌手了。”丁氏在旁听得一抖，不由抽噎了一声。

　　“我入了虎穴许久，方才晓得竟是内廷总管张老太监弄鬼，他当年被派在秦州监军，妄议军政，叫将军打了几十军棍赶回京，自此怀恨在心，不知怎的又与北胡那边搭上线，陷害将军通敌卖国，拥兵自重。皇上听信，已把将军撤职，要押回京中候审。

　　北胡国师派来联络那人因想找回他师兄丢的黑玉令，就把我要了去。经张老太监牵线，和长海剑派一起去寻咱们家的麻烦。我在遥城关着，心急如焚，逃了几次都被捉回，却给几个师兄弟看见了。那些人原是先父之徒，先父去后才回了长海剑派。见我如此，都起意相助，恰巧遇上袁先生，这才一并回来的。”

　　他正说着，忽然听到轻微的笃笃声，便向发声处看去，袁朗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手指点着桌角，见他望来，回以一笑：“还不曾说到北胡国师？”

　　丁二不由失笑，忙劝他耐心：“这就到了。那格勒尔逼我交出黑玉令，有日说了一句等他师父来定然有我苦头吃。我心里奇怪，留意听着。原来张老太监不乐意将军进京面见皇上自辩，北胡国师则是诸多弟子都折在猛虎军手下，连他中意即位的二王子亦亡于阵下，叫现今的北胡王捡了漏子，便也不愿见将军给收了兵权、安稳解甲归田，于是定计在路上狙杀将军。”

　　袁朗微皱起眉沉吟：“于是要找北胡国师，必得着落在高将军去处了？”

　　“我那些兄弟们现下必定要半道劫囚，我怕他们不知那位大宗师亲至，吃了亏去。”丁二说着在他俩身上扫过一遍，“如今我自家伤着不能上阵，荐两位义士前往帮忙，也是一点心意。”

　　齐桓坐在那里如木雕石刻，静静地只是听着。此刻忽然抬头开口：“不怕同丁二爷说句实话，我们两兄弟要去，头一件是寻北胡人的晦气，救高将军一事，怕要朝后搁一搁的。”

　　丁二听了居然不以为意，豁朗道：“要劫出将军，必要对上北胡国师，两者其实并没什么分别的。”

　　袁朗闻言大笑起来，指着丁二道：“也罢，就和你说的一样，这本是一件事。你这个人，却比你妹子地道些。”丁氏在旁一愣，羞得脸都要埋进地下去了。

　　将前因后果都叙过，丁二遣了妹子侄儿出去，同两人凑在一起，压低声音，将高将军心腹旧部的落脚处和暗号都一一详述。末了一拱手，也不说什么托付之言，强撑起身子，自己慢慢走了出去。

　　丁二出去时没有关门，这屋里门窗都对着西面，夕阳红透，云霞若锦，半边天幕都如鲜血泼洒。江南之地山色冬日也透出淡青，此刻却似烧起焚天的烈焰。齐桓眯起眼睛看着，只觉得数年前收殓兄弟们尸骨的那场火，也似这样，一般的狂烈而惨淡。他回过头，袁朗坐在椅上，默默同他瞧着一个方向。
　　那时候袁朗做主，将他们骨灰就地葬在秦州。走时许三多犹豫着不舍得离去，问袁朗道：“队长，怎么把大伙儿都留在这里呢？”

　　北地苍茫的天地间，袁朗裹紧了旧皮袄，勾着肩背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良久之后那张枯瘦的面容上才缓缓笑了一笑，轻声回话。

　　“咱们也是没有家的，又能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