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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相迎不道远 ...

  •   高城黎明时就起了身,摸黑穿戴起来。贴身一件轻甲,劲装短打外面罩了宽大的袍子,两把锋利的匕首好生收在腰间和靴筒内。他点了灯,正正在桌边坐了会儿,铁枪横在膝上,手稳稳握住那一脉生硬的冰凉,神色宁定。

      过得片刻,他起身猛地拉开门,有五六人正笔直立在阶下等他,马小帅也在其中,对他咧嘴一笑,见他神情严正,又慌着收住了。外面雪已歇住了,天色微亮,露出一抹茫茫的淡蓝。高城板着脸将他们打量两遍,一瞥日头,手臂大挥一圈,领着人出门去。

      巷子口有家粥摊,在这一处摆了小半月,见天不过三两人来光顾,今早却几乎坐满了。高城目不斜视打摊前走过,那老板抄着手眯眼坐在滚粥锅边,并未如往常般招呼他。倒有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客人,闷头喝空了碗,眼睛抬起来顺着高城等人一溜,扬声笑道:“肉粥菜粥糖粥,自家腌的好酱菜,味浓料足。几位兄弟着急出城,不如来吃一碗才走。”

      高城脚下一顿,霍然回头,就听身后马小帅低低呼了一声。

      那人懒洋洋站起,眉眼带笑。神色姿态虽然惫懒,却掩不住他身上刀锋一样破开所有伪装的戾气。旁边一人沉稳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地扯着,眼神精悍,嘴角虎牙又叫他显出一丝活泼来。粥摊上的人都抹把嘴一起望过来,杀气勃然,仿佛他们额头胸口都刻了斗大的“凶”字,顶着招摇过市似的。

      高城微一怔,心下霎时雪亮,将他们逐个仔细打量。前日听过的惨烈故事一时又在眼前鲜活跃动,血污糊满的人影面目忽地一张张清晰起来。他当即拱手施礼,朗声道:“诸君作为,我一向感佩,深恨不能早日相识,得以并辔共赴国难。当年之事……”拧紧眉头想了一晌,高城终未再说出什么,只是折腰深深一礼。

      那人兴味十足地看着高城,忽而大笑:“少将军谬赞。当年不过没有见过面而已,哪里就未曾一同抗敌了,等闲了倒要跟少将军比比谁刀下斩的蛮子多呢。况且今日,咱们不是要扛着刀并肩子上了么!”

      他口里的称呼入耳,高城面色不由自主沉了沉,待到听他说完,一点子不快尽数散去,胸中豪气大涨。“好!等今天事了,我请诸位兄弟喝酒,数蛮子人头下酒,不醉不归!”

      那人微微苦笑:“我酒量却浅,到时少不得要舍命奉陪了。”高城正要邀他们同走,他却忽然收敛笑容,正色道:“此时我们带了些酒,正好与少将军壮行。”说着弯腰自桌下提了一个陶罐,启封小啜一口,递给高城。

      高城早闻得一股醇厚清香,接了过来并无犹豫,仰头灌了下去。酒气绵长甘冽,是难得的佳酿,滑入腹中却像吞了满把利刃,喉咙里隐隐有血一样的腥甜,烈火沿着血脉呼啦啦烧遍全身。高城用力咽下,方才咂舌:“这是什么酒?这样烈法,从前倒没喝过的。”

      沉稳高大的汉子将酒坛拿回去细密封好,神情有些古怪,像是开心,又像是极为伤心,抬头对高城一笑:“这是北胡牙草酒,中原不大喝的到。”高城微怔,牙草酒他在秦州时却是喝过的,滋味虽好,却还及不上这个。又听敬酒那人接话:“牙草结子细如米、白如珠,炊饭吃艰涩刺喉,酿酒则醇香无比。若要播种耕种,则出酒韵味尽失,只能采野草种子。这些想必少将军都知道,说来还有一个传说的——浸过血的地上长出的牙草,结籽都是红色,酿出来的酒是奇珍,叫做英雄血。”那汉子收起酒坛,续道:“这些么,是我一个兄弟从马结骨采来的牙草籽酿成。”

      高城动容,向粥摊众人一拱手,回过身正对马小帅等人,扬眉喝道:“可都听到了!今日出去别辜负了英雄的血!若再不然,明年也叫人尝尝咱们的热血罢!”

      众人轰然而应,随在他身后迈开脚步。如同当日在秦州,每一次执弓持戈出城迎战,有我无敌。

      粥摊上众人相视一笑,也握紧兵刃,纷纷而起。连摊子老板也自炉边抽了把刀出来,拿抹布极爱惜地蹭了两蹭,扛在肩头。

      一阵紧风拂过屋顶树梢,积雪簌簌落在油腻脏污的桌几条凳上,街那头有几个模糊人影,已经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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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义州城外大路平坦,两侧山林起伏,一道齐整整的白在其间铺开,远处山野有数百人的队伍缓缓行来,当中夹着一辆黑漆漆的方正马车。正月里又逢天气不好,一路行人绝少,雪上只印着这一队人马的脚印车辙而已。近旁耸立的林木下偶见一座茶棚,也叫积雪压塌了半边,很是荒凉冷落。

      领队的军官骑在马上,立起身往义州城远远一望,算了脚程日落时分必能入城,心中略松快了些,呼喝众人打点精神赶路。忽然几声笃笃轻响,四下顿时一静。响声是从队伍中间那辆马车传来,散漫随意,似乎只是车中人路途乏味,在板壁上随手一敲罢了,却叫那二百多军士齐齐变色。军官看了一圈,见不少人连手都已放在剑柄上,只得提了缰绳向马车靠过去,面上浮出些许苦意。

      那车严实得棺材一般,侧面本开了一扇小窗,却从外用铁板封住。军官凑了近前,深吸口气,恭敬道:“将军?”

      里头沉寂无声,好半晌才有人哼了哼,一把沙哑嗓音慢悠悠响起:“到何处地界了?”

      “将近义州。”军官答了,有一刻不听回应,无奈小心翼翼补充道:“咱们人多,又怕颠簸了将军,走得是有些慢了……”

      车中那人打断了他,沉声命令:“开了窗户我瞧瞧。”军官不由愕然。这一位老大人威名赫赫,虽说今日沦为他们押送的囚犯,却是谁也不敢怠慢的。一众人自从秦州接下了就仔细伺候着,提心吊胆地往京城赶。所幸这位一路安分,似今日这要求倒还是头次。正踌躇间,又听车内铿然的金铁碰撞声,那人朗朗笑道:“锁得这样紧了,还怕我跑了不成。”

      军官连称不敢,便开了车窗外的铁板,把里面垂的一层厚布帘揭起一条缝隙。偌大车厢里一个中年人合目靠坐着,一身布衣,须发花白,手足俱都拷了镔铁重镣,饶是如此的狼狈相,仍旧通身的气派凛然高远,极稳静又甚是迫人。他眼睛微张,扫过车窗。军官只觉那目光犹如电射,忙低头避过。

      这老将军打缝隙瞧了会儿外头茫然一片的白,颔首欣然道:“好雪。”又长叹了声:“可惜没有酒。”军官暗自苦笑,唯唯地不敢应,小意问询:“天候不好,将军怕也乏了,咱们前面歇一程再走可好?”

      老将军嘿的笑了笑,随口说:“我倒觉着这一段路快些过去才是。”军官微惊,再问他又不理会,一径朝外看了几眼,又闭眼摇头晃脑低低哼着什么。军官竖起耳朵极力去听,好容易才分辨出来,竟是一支西北俚俗小调,词曲很是热闹喜庆。他心下不由一阵烦闷恼怒,只恨发作不得,甩手锁好了窗子叫人赶路。

      却在他刚刚张口,话音未出之际,一片紧而又紧的风声陡然从两侧林中爆起,风里挟裹着无数箭矢,骤雨般向着这一队人马泼洒过来!

      这二百多押送囚犯的队伍并非庸手,一瞬惊讶过后,都抡起盾牌武器格挡,虽事出突然,也只有小半中箭落马。数支箭擦着军官头脸咚咚钉在马车上,他身子僵硬动弹不得,心中只亮起一个念头:劫囚!一路上日夜悬心的事情终于发生,这当儿反倒转瞬便清明起来。顾不得肋下擦了一箭,忍痛拔剑,斩断挽具松了拉车的两匹惊马,喝令众人向马车围拢过来。

      箭雨泼天,不时激起惨呼和飞溅鲜血,那辆马车造得甚是牢固,射得如刺猬般一团,却屹立不倒,没有一箭透壁伤人。押送的军士勉强趁空发箭还击,却比射来的箭稀疏得多。有人不甘原地等着挨打,拨着箭支向山林中冲去,没几步就中箭颓然倒下,冲得最远的一个也不过恰恰摸到林边而已。少时箭雨停歇,百多骑自两面林中驰出,黑衣蒙面,背负长弓,手里弯刀雪亮。

      押送队伍骤然遭袭折损半数,士气竟不堕。人人心知丢了囚犯吃罪不起,呼喝着齐冲上前,奋起搏杀。那些黑衣骑手马术极精,借着马匹冲力弯刀削斩而下,反手拔出时带得一蓬蓬血雨飞洒。然则虽然他们攻势凶猛,遇上官兵死命抵挡,一时也近不得马车。两方人马接战,围着马车打成一圈,杀声四起,残肢断臂、横飞血肉铺了满地。只是时间未久,刀锋和血肉组成的圈子就一寸寸、一步步向内收拢。

      领队军官功夫不弱,奋力斩杀一敌,回剑劈向另一人坐骑,马匹受伤,哀鸣一声甩下骑手。那人十分悍勇,一骨碌爬起就劈头盖脸向他挥砍。军官瞬时有些疑惑,这人刀法并不似西北军中路数,倒是北胡人惯用的招式——刀锋迅疾逼近,他不及细想,忙挺剑架住,使力格开,狂喊一声,挺剑反击回去。

      两方厮杀了小半日,圈子内侧,官军一人见自己这方拒敌艰难,四处张望一下,旁人专注对敌,无人留心他的举动。这人觑个空子从厮杀中悄悄脱身出来,却并未溜走,反倒走到马车处,一手取了钥匙开车门,一手摸在怀里,指骨突起,紧紧攥住一物。

      马车门锁的严紧,三道锁环环相扣,钥匙由军官选取三人分别佩戴,这人不过普通士卒服色,竟一人就打开了。扣锁铁链咣地落地,咯吱吱一阵叫人牙酸的尖响过后,车门大敞,一股久闷的郁气扑出。那老将军端坐车内,双目炯炯然直望了过来。

      这人心头一跳,禁不住侧过脸去避开。咽口唾沫略定一定神,方才自怀中抽出一把短匕,往车里爬去。口里小声说:“忠武将军,高大人,京里有贵人不大欢迎您老人家,既然去不得,就在此处歇了不好?小的送您一程。”

      高靖远听若未闻,目光越过他挪向外面紧紧看着。那人近前举匕猛然刺来,他随意一震手臂,镣铐上连的铁链抖开来重重甩出,砸在那人面上,一时间涕泪鲜血齐流,那人惨号着退出马车。蓝荧荧的淬毒匕首跌下来,高靖远接在手里,在镣铐上试了试锋刃,见不顶用,便扬手从车门射了出去,正中一个黑衣人颈下,不闻声响就落马而死。

      军官听到马车那里动静,正焦灼时又见了这么一出,愣怔之下,心头猛地一亮,对敌以来积蓄的隐隐疑问霎时爆了开:“北胡!这些是北胡人!要杀忠武将军!”黑衣人给喝破身份,索性不再遮掩,北胡刀法再无顾忌使出。众人闻之哗然,不及惊愕,手上攻势顿时加紧。若是忠武将军旧部前来劫囚,得了人去必不会多加纠缠;若当真是北胡人,只怕自己这些人绝无生路了!

      拼杀酣处,忽而又一阵喊杀传来,众人心下一灰,不敢想究竟有多少北胡人入关来了。几名黑衣骑手趁机闯过,直奔马车而去。军官始终留心忠武将军,见状大急,苦于敌手纠缠甚紧,拼着受了北胡人数刀,脱身疾奔过去。

      他尚未到得,风里微微几声弓弦轻响,那几个北胡人身子忽的一偏,重重摔下,有一个恰巧跌在马车门前。

      高靖远咦了一声,垂目望去,跌下来那人已然气绝,一支羽箭正中咽喉,透穿而过,颈后只短短露了一截雕翎。他微微的愣了一下,眼睛瞬时睁大,凝神细细瞧着那支箭,胸口如中大石,震得肺腑剧痛。高靖远瞧着那截雕翎,那枚羽箭,好似凝望着长久不见的故人,天涯乍逢,竟是无言相对,面上神色变幻不定,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喜,一丝酸楚。他忍不住缓缓伸出手去,腕上冷冷的铁声却突然撞响,能惊破一应残梦幻景。

      四面又有人疾扑而来,有近百之数,衣甲虽然散乱,手中拿的俱是西北军中配备的兵器,冲上前来一半替补押送军士,三五结阵熟门熟路对上北胡骑手,另一半直插入阵冲向马车,当中还夹着十来个三教九流乱糟糟的人。方才解高将军之危的那几箭正是其中一人所发,那箭手穿着齐整绸衫,装扮得活似个土财主,颊边抿着两个酒窝,箭法却是极高明,生生将北胡骑兵打开一个缺口。

      高靖远正愣在车中,忽然有人靠近来探头一看,禁不住咧嘴笑起来,被他怒目瞪了,忙缩回去,亮开嗓子高叫:“将军安好!”来人轰然而应,齐声大吼:“属下恭迎将军!”

      那军官跑近马车,见忠武将军无事,心里一松正俯身喘气,听了这话不由眼前发黑,险些晕去。

      高靖远板起脸坐着,又有人探进头来,喜气洋洋笑道:“末将来迟,将军恕罪则个。”脸盘圆滚滚笑眯眯,不是王庆瑞是谁。高靖远怒道:“一帮小孩子胡闹,老王你不拦着就罢,怎么也来瞎搅和!”他气得浑身发抖,镣铐链子哗哗乱响。

      王庆瑞口内随意应付着,并不理会他的老上峰,自顾钻进来查看镣铐。高城在外砍杀一阵,终究忧心老父,指挥众人对付北胡骑手,自家靠过来,在车边蹭了一会儿,到底不敢上前挨骂,听得王庆瑞喊着要钥匙,便一把提起那军官逼问。

      有一把清朗嗓音道:“王将军稍让让,叫在下来吧。”王庆瑞见高靖远忽然怔住,对他笑了一笑,退了出去。再进马车来的是个年轻书生,儒雅温文,手里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剑,仔细捡了镣锁接口处削砍。高靖远一动不动,看着他忙活,眼里感慨万千。

      当啷断了一处,那书生抹了把汗,低低道:“说来,这柄剑还是将军赐的。”

      高靖远张口,顿了一顿,方才哑着声问:“你们,你——可好?”

      “小生日子颇过得去。开了一家蒙学,日日教村童识字背书,常有邻近的姑娘寡妇送荷包鞋袜来。”他一面轻声说笑,手上不停,片刻便将刑具拆做一堆废铁。“成啦,请将军移步。”正说着,一道锐响破空而来,瞬间袭至。他半身退在外面,车门狭窄阻住动作,活生生一个肉靶。高靖远禁不住出声:“小心!”那书生自己倒并不着急,两臂扣住车门,提住全身向内一缩,团在高靖远面前。

      那暗器从林中射来,带起一股劲风。军官晓得厉害,提剑跃起挥砍,眼前残影掠过,手下扑了个空,那东西临近目标,竟然越发地快!转瞬已到马车,两柄长刀自天而降,交击在暗器上,将之折成三段斩落,叮叮跌在雪里。

      两名刀手用脚尖一拨,看清那根乌黑铁锥上的记号,豁然抬头,对视时挑起嘴角一笑,战意泼天。两人随即直掠向道边林中,一道长啸扬起,落雪似的脚步声自后跟上。

      那书生听见,眼眸蓦地一亮,爆出几点星火,灼得人心口一痛。他急急对高靖远道:“将军恕罪,在下少陪。”身也来不及转,就着缩手蜷脚的别扭姿势,向后倒射出去。

      高靖远叹了口长气,又坐片刻,到底慢慢下了马车。

      外面雪地已成红沼,断肢尸首随处倒卧,周围两方人马厮杀不休,遇上秦州猛虎军这老对手,虽然人数不多,北胡骑兵也失了方才嚣张气焰,优势缓缓而去。官军却分作两拨,有的与猛虎军并肩战蛮子,有的同劫囚的对杀,誓要保住囚犯。

      高靖远不曾理会周遭,随意走了几步,积雪里泼溅着腥浓的热血,颜色极是鲜亮。他抬手略遮了遮眼,四面看去,厚雪围裹着密林,枯木枝桠一道道浅淡的影子凌乱散在地下。

      天上薄云覆盖了太阳,那光经此一滤,漠漠的却渗出几分血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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