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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挥剑决浮云 ...

  •   山间极静,官道上的搏命厮杀隔了那片林木,声息全数退尽,只有风里偶尔夹带过惨烈的呼号,却也总是陡然中断。

      书生一面奔来,一面单手解了衣带,将身上那件玄色儒衫扯下,反穿过灰白色内里,跟上他们那一众人,贴在队尾。后面几人略停步将他让到中间,队伍仍是排出当年列惯了的顺序。走在他前头的黑瘦青年回头咧嘴一笑,白牙映着雪色,熠熠生光。

      寒风过处,枯枝摆荡,积雪飘落簌簌落下,声响细微而清楚。深冬荒林似已冻得僵死,全无生机。忽然嗖嗖数声,林间树木杂错的缝隙射出几枚乌铁锥,疾飞向头里的袁朗齐桓二人。袁朗足尖用力点地,雪上留下一个深深脚印,人已向前飞窜而出,铁锥擦着脚底落空,扑的钻进雪里。齐桓动作与他如出一辙,身形却腾向上空口中大吼一声:“成才!”,同时长刀下劈,射向他的铁锥纷纷击落。

      两人当先扑往林中,衣袂被劲风扯在身后,如同一双鹰隼当空掠过。

      那箭手不待齐桓唤他,已稳当立住,持弓在手,三箭连珠发向铁锥射来之处,那处随即传来一声闷哼。

      众人也都跟着循声而去。林木愈密,藏身其中的北胡人不再轻易露了行迹,却架不住这起人耳目灵便,不一时就有几个四下散去。箭手和余下的人小心警惕着继续前行。

      林中去了官道上浓腻的血腥气,空气冰凉清新,嗅在他鼻里,麻冷之外,却是浓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危险味道。

      头顶高处一根树枝轻轻弹动,箭手正谨慎慢行,突地毫无预警向一旁扑开。一团黑影自上直落,来势甚急。黑影方到身边,他一把提住那人,转身从肩头摔出去卸掉冲力,另一只手已将弓套在他头上,弓弦深深勒进颈间皮肉。刚使力,那人只微弱地挣了一挣,喉间咯咯两声,便软了下去。他一愣,将人放倒,这才发觉那人背心上一处刀伤,血衬着黑衣不大显眼,所以未曾发觉。四周同伴都拼命向上翻白眼,他心中明了,抬头望去,树顶探出个脑袋来,却是高城家门口那粥摊的老板。

      箭手忍着笑板起脸,比了个“抢我功劳”的手势过去,粥摊老板呲牙,回以“算老子多事”的手势,将滴血的刀在襟上一蹭,收回鞘内,轻巧爬下树来,回到队伍中。

      北胡人想是早早到了此处等忠武将军过路,雪地到处散杂着人迹马蹄的痕印,他们竭力从中辨识寻找敌踪。黑瘦青年正看满地乱雪,似有所觉,忽地抬头往林木密匝处望了一望。恰有一缕黯淡阳光透云照下,寒芒在成排铁箭尖端一绽。

      “躲!”他张口大喝,话尾压在弓弦齐放的嗡鸣之下。

      与官道那里押送队伍所经过的箭阵相较,这一次箭雨疏了许多,在众人抡起兵器挥砸中失了准头,擦身而过笃笃钉在周遭树干上。隐在其中的乌铁锥却是力道沉重,似毒蛇噬人的长牙,咬起血淋淋的皮肉来。

      那黑瘦青年本来发现最早,不意肩头给铁锥划过。他咬牙随手点了穴道止血,虎吼一声向北胡兵士扑去。

      留在林中的北胡士兵只有二十几人,且射且退,待他们近前都弃了长弓抽出刀拼杀。他们也算得北胡勇士,只是今天遇见的,是死过一次的人,虽倍于敌数,仍是急露败相。

      书生抬腿飞踹掉一人的马刀,手顺势缠上对方手臂一搭一扣,将关节卸脱,匕首架在那人颈间,柔声问道:“只放小鬼出来,巴仁那老鬼何在?”那人甚是硬气,一声未哼,顾忌着喉头利刃,嘴里含含糊糊的只是骂着胡语,却是个不通汉话的。

      书生暗道晦气,提刀抹开那人脖子,就手推在一旁雪堆里。他漫不经心擦了把溅在脸上的血,转身之际,眼角忽的一花,有人自雪堆下弹出,弯刀夹在扬起的碎雪之中。

      来了!书生嘴角禁不住咧开,猛然回身,电光火石间架住对方狠狠劈来的一刀,手臂酸软,匕首险些脱手。他另一只手在腰间一按,一柄软剑飞出,灵蛇般游动不定,袭向那人胸腹。那人扭身避过,软剑却绕在他背后划了倒大口子,他也发狠出刀,弯刀圆转劈削,刀刀激起劲风,不离书生要害方寸。

      一时诸人皆遇强敌。

      袁朗站在稍远处巨树下,眼死死盯着一边,轻轻一振手臂,一溜血珠沿着刀刃成串淌下,落入雪中时还是温热的。周围倒着死状利落的尸体,齐桓正踏住其中一具,拔出嵌在骨缝里的长刀。他探向怀中摸了把,将一物用力掷出去。

      那是一片黑色玉石,末端系着的铜铃急响,脆利的尖声萦绕林间,仿若鬼魂绝望而充满痛苦的哀鸣。

      朔风乍起,林木齐动,霎时间大雪飘飞。袁朗忽然眯起眼睛。

      铃声戛然而断,纷乱雪幕后,一袭藏红僧袍突兀的出现在苍茫山林中。

      如同五年来时时不忘的仇恨凝结成那么样的一团,撕心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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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靖远挂着入了林子的那些个人,凝目远望了好一晌,才收回视线到当下身遭的杀场。瞧了一圈,不由大大地摇头,略拔高了嗓子吩咐一声:“刀来。”

      高城闻声而应:“遵令!”他人正在半空,全凭腰劲扭身,双腿点向一名北胡兵面门。那人出刀绞他小腿,却被下刺的枪尖正中手腕,剧痛之下松脱了弯刀。铁枪一旋,枪尾倒转回来将刀挑飞出去。

      高靖远展臂接住弯刀,掂了一掂,挽出一片刀花,虽觉不甚称手,也只得因陋就简将就了。有刀在手,老将军肩背一挺,双目光彩湛然,花白须发随风飘拂,凛凛之威犹胜场中拼杀的少年儿郎。

      这大约是忠武将军戎马半生指挥过的最少人马,打过的最小一仗,不比昔年猛虎军中士卒的群架更激烈。他轻轻吸了口气,接连点了几个旧日部署的名字,打胸中喝出命令来。劫囚的一干人依令变换队形,结了最简的阵势,锋刃如轮旋过,绞起一片横飞血肉。押送囚犯的队伍乱了一阵,在军官声嘶力竭中渐渐稳下来,竟是都将武器朝向了北胡人等。

      厮杀再起,刀刃、矛尖挥舞着撞击在一起,连成片的铿锵声里夹着切削血肉的闷响,叫骂呼喝不绝于耳,却听不到几声受伤临死的惨号。三方人马犬牙交错混做一堆,北胡人仗着马力奔走穿插,却被高城带来的悍勇兵士死死纠缠,长枪大刀轮番的攻上来,只觉眼前身后都是森森锋刃,往哪里冲都是送死去,待要后退,却又有押送队伍众兵卒乱哄哄拦了去路。

      眼见来的人去了十之八九,北胡兵领头的军官也不由迟疑。他们本来只是给国师掠阵,好叫他老人家顺当斩了北胡的老对头。哪里料想此时正主不来,自家却快保不住性命了。他四下一看,尚存的人也带着伤,若再晚退一步,想是连脱身也难了。便立时发出号令,当先纵马,劈开几个拦路的,越过人群沿官道疾驰而去。余下十数人也忙乱撤去。

      高靖远剑眉一剔,拔刀高叫:“追击!高城,你带人立即追上去。那人,”他一指押送队伍的军官,“你去义州府借兵马,咱们全歼了这伙蛮贼!”

      众人轰然而应,高城吼声最亮,直着叫嚷的喉咙生生凸显出来。他打得兴起,衣衫也退了半边,赤膊裸在雪地里,身上腾腾蒸着混了汗水鲜血的热气,一振臂招呼他弟兄们就要追击。那军官正自不服,梗着脖子喊着,也要带他的人追上去。

      一片热血沸腾淹了理智的莽汉中,王庆瑞委实哭笑不得,急急扯住高靖远:“将军!咱们是劫囚来的,如今该退了!”高靖远一怔,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现如今早不是猛虎军统帅,而北胡已与本朝交好数年了。

      他拧着眉头想了一想,高城也冷静了些,忙趁空将衣裳拉齐整,猛虎军旧将们悄悄挪了位置,务求将军令下时能一击制住身边刚刚还异同对敌的军官兵士。

      那军官却前趋一步,向高靖远行了礼,朗声道:“有贼寇目无王法袭击官军,如今溃败,恐其祸害沿途村庄百姓。我等虽身负护卫将军行路之责,然既身为官军,领朝廷俸禄,遇此事不敢袖手。还望将军赐我一战!”他身后众人也鼓噪起来:“请将军赐我等一战!”

      高靖远与王庆瑞对视一眼,忽地仰天哈哈大笑,声毕欣然颔首:“好,好,我军中非是除猛虎外无有男儿!你!”他照旧一指军官,“你也知道我们这干人是见不得光的,义州府兵是借不得了。如今委屈你们暂归老夫麾下,靠咱们清剿蛮贼!”

      军官大声应诺,领了自己手下排在高城的队伍之中,同向北胡人退去的方向疾奔。高靖远当先跑在头里,王庆瑞则退了几步,挨近高城低声道:“蛮子一杀干净,记得挟着你爹就跑。”高城看了看押囚的官兵,咧嘴一笑。这一阵乱打下来也算有了交情,倒不忍向他们挥刀了,不跑还能怎的?

      他吆喝一声,擎起铁枪以冲锋之势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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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披红色僧袍的中年人正是北胡国师巴仁那,他身为西北武学宗师,气质沉定肃杀,相貌平庸,一双细目开合间光华灼人。正细看手里那枚黑玉令,面上难见喜怒,林中却风雪息止,气氛凝重,似有万重阴云自他身上直压下来。

      齐桓提刀合身扑上,锋刃化出一道白虹,向他当头斩落。袁朗长刀全无声响,瞬息而至,攻他下盘。巴仁那轻举一掌在身前,似行礼又似敬神,微一侧便封住了齐桓一刀,更沿刀顺势而下,未及齐桓胸口就一吐掌力,右腿提膝,足尖在袁朗刀上一点,蹬了开去。

      齐桓不挡不闪,生受了这一掌,长刀使力横拖。袁朗也不退反进,回刀自下撩了上去。

      巴仁那步法精妙,从两柄刀寒刃下一转而出,眼见他二人兵刃就要撞在一起,却同时偏了刀锋,刀背一磕互相卸去力道,并肩站定。

      巴仁那凝神看了他们两个一遭,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语调生硬:“是你们。”

      他在北胡地位甚高,论武功又是一代宗师,只想着扶二王子登位便可直入朝堂,却在马结骨丧了二王子性命,丧了拥立之功,也丧了半数弟子,实为平生大恨。本以为已将那群人杀尽,今日再除掉忠武将军就算略解了心头之火,不意又与这些人迎头撞上。当下双目暴睁,双手从宽大袍袖下探了出来,十指不住屈伸。

      袁朗挑眉,嘴角微一扯动,笑容沉郁:“可不就是我们!”

      话音未落,三人同时发招。巴仁那凭一双肉掌或抓或拍,竟封住两把宝刀,更在刀光中寻隙攻向两人。袁朗齐桓虽险险避过要害,肩头胸前都是一片鲜血淋漓,所幸也伤了巴仁那,不是全没收获。这一番近身相搏,三人瞬息间十几次交锋,全弃了花巧虚式,实打实出了杀着,刀刀咬肉,掌掌见血,招招可判生死,却也一时僵持。

      这里斗得凶险,一边激斗不止。

      巴仁那细心调教的弟子与猛虎军作战死了大半,近来新收得几个,与师兄一同对上铁路残部。黑瘦青年死死缠住一人,那人巧妙身法全然使不出来,被迫跟他用笨招、拼力气。这青年虽然体格不甚高大,力道却足,那人与他对掌拼拳,只觉得一股股能开山裂石的大力袭来,实在苦不堪言。

      书生没他这把子力气,身形灵活腾挪,手上匕首和软剑长短配合,招式简洁利落,直刺横斩间偏又偶有怪招,任他对手将弯刀舞成一团,也难以互得全身。书生匕首递出,忽地又收了回来,一片衣袖自臂腕缓缓飘下。另只手软剑弹射而出,对手竟然不管不顾,一刀向他腰侧削来,他使匕首架开。一时间叮叮清音响成一线。

      箭手近身功夫不如同伴,找上他的那人瞧了明白,便使足轻功紧紧跟随,贴住了不给他机会退远放箭。两人一退一追,转眼功夫已绕着激斗的同伴兜了个圈子。箭手本迅疾奔跑,陡然间木石般静立,追在他身后那人不及停步,直直往他身上撞去,顿觉胸腹处一凉。忍痛挣开,正见箭手笑了一笑,颊边显出一个酒涡,手上却有一双短剑,狠狠划了过来。

      山中雪色苍茫,林下泼溅了几许赤色。枯木猎猎迎风,在那红白杂错间添上一抹深沉颜色。远处雪野荒山,一并寂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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