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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壮士十年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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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结骨山谷之中,地面山石皆作殷殷赤色,人马尸首乱陈于地,仿佛大堆嶙峋怪石,一日之内破土耸出。朔风呼啸,穿过峡谷时转做鬼哭似的锐鸣。斜插欲倒的半面残旗忽地扬起,在半空猎猎拍击,露出掩在下面的两个人。
齐桓缓缓睁开眼睛,伏在那里并不动弹,心中空空一片,几乎想不起来身在何处。过得半晌,他才攒下些力气爬起身挪到一边。又躺了片刻,撑着跪坐起来,吃力地伸手到压在他身下那人鼻端,许久,手颤抖着移下来,在颈侧、胸口、脉门一一摸过。他依次摸了三遍,那人却始终石头似的冷且硬,并未活转回来。
齐桓又耐心等了一阵,总不见动静,才恍惚起身,拖着脚步漫行于血泊泥泞,一个一个的寻他的兄弟,一遍一遍的摸过鼻端、颈侧、胸口、脉门。硕大雪片随风翻卷,将天地搅成混沌一色的灰白,齐桓在其中艰难行走,不断蹲下身又慢慢站起,佝偻摇晃的身形虚浮得像个鬼影子,一次次挣扎着要走出黄泉的尸山血海。
且带着他的兄弟一起。
他又一次直起身,茫然地向四面望了一圈。雪渐渐压下来,一样掩埋住了他的兄弟和北胡蛮子,并无区别。眼角忽然有物轻轻一动,齐桓突地转身,跨过地上散乱的兵刃盔甲尸骨,往那一处踉跄走去。或许那又是叫风吹动的旌旗,也或许——
他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敢想,脚下一绊,几乎是扑在那人身上,一把抱了起来。却是徐睿,面色青白,眼睛紧闭,胸口却有一点微微暖意,透过碎裂衣甲险些烫伤了齐桓。他怔了一瞬,冻硬的手指猛然抠住徐睿肩背,摁在怀里死死搂住,浑身抖得支不住,只觉面上灼痛,有火滚滚流淌而下。
齐桓将他拖到避风山石后靠着,又扯了旗帜与他盖着,再去寻找。尸骨堆中又几人自行醒转,养了力气便爬起身,彼此看了一看,并不交谈,也像齐桓那般俯身寻觅查看。将战场上所有人都验看过几遭,救回来的尚不足二十之数。
直到最后,他们才找到袁朗。他跪坐在一片赤色坚冰上,身边叠垛着不知数的北胡兵卒尸体,面前却清出一方空地,好让一个人躺卧。他们围拢过来,伤势沉重的也都强撑起身子,眼光紧盯着这里。袁朗仰起头,目光掠过这些人沉默的面容。他的嘴唇动了一动,没有说出话来。
铁路头盔掉落一旁,容色苍白洁净,剑锋一样的锐气凝结在他面上,和着洒落的雪沫子,却有种说不出的安详静谧,全不似经历多日辛苦和那一场恶战。大风狂吼的长啸而过,他的头发吹得散乱。袁朗不假思索伸手拂开,手上的血污蹭在铁路脸颊上。他愣了愣,又抹了两把,却是沾上更多,半边脸都是黑红的,更衬得另一半毫无生机的白。
袁朗不再擦拭,凑近过去,将铁路手臂绕过肩颈,撑着他慢慢站起来,铁路的头倚在他肩上,手臂和身子都软软垂下。袁朗吸了口气,再次用力挺起。尚未站稳,喉咙突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浑身战栗着,和铁路一起慢慢倒在地上,那咳声好像他整个人已经从中间裂开,冷风正在缝隙中撕咬一般。袁朗松开铁路,牙关紧咬,胸腔里沉闷的回响着惊雷,他一点一点蜷起身,靠在铁路身边。
他躺在那里,一身的血,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好像是又一具尸体。
天空就在头顶上,渐渐连仅剩的一点朦胧微光也敛去了,浓云混着夜色,晦暗不明。雪地上浮着一层黯淡清光,冷得渗人。
夜晚已至,大军未到。
十八个人始终未同伙伴们说过一句话,他们将话语、狂吼和着血咽下喉咙,沉默地用了整整一日一夜,将兄弟们尸骨收拢到谷中一个隐蔽山洞内。又有三人伤重挨不过严寒,一处安眠。余下的脱去甲衣,剥下北胡人厚重衣物裹身,割下大块马肉留作干粮,砍几截枯木做了个雪筏子,拖着不能行走的两人上路。
秦州路远。
风雪铺天盖地,始终未曾停歇。严寒,饥饿,且又缺医少药,重伤的一个拼着挺了几日,终于去了。剩下徐睿一人,眼瞧着情形也不甚好。那一夜宿下,袁朗索性搂着他,时时警醒,一觉出脉象微弱,便输送内力过去。徐睿初时还弱声劝他,后来连话也说不出,闭眼靠在袁朗怀里,鼻息又急又轻,一丝丝淡去。袁朗只有更抱紧他,搜寻着经脉丹田里的分毫内力,吊住他一口气息。
半夜里雪住了,云层裂隙闪出星辰璀璨的晶光。袁朗轻轻摇晃着徐睿,叫他看这转瞬的光芒。怀抱里的人寂静无声。袁朗并不介意,照旧从空虚的气海强抽出一丝内力,往他体内送去。
等及早齐桓爬起来探看时,徐睿身子已然僵硬了。
袁朗一手抱着徐睿,一手仍贴在背心要穴上。齐桓咬牙,强行掰开他手腕,抢过来一探,内力已是油尽灯枯。袁朗惊动,茫茫然抬眼来看。他眉睫上冰雪不融,阻了视线,眨了眨眼,吃力地看住他,良久轻声道:“连这一个,我也留不住。”齐桓默然,忽然浑身脱力,跌坐在地上,和袁朗并肩挨靠在一起。
袁朗陡然间觉得怀里抱着的人一动,连忙查看,却是地面微微震颤起伏。他们都是惯于枕戈行军的人,知道这是大队骑兵靠近,便纷纷伏下身,藏在厚厚积雪中。成才眼力好,远远看了一阵,回道:“两千轻骑,没有麾旗,看服色……是猛虎军。”
没有人说话,压抑的气氛弥散开来。他们不言不动,目光紧紧追着那两千人马,冷冷地远看他们踏雪疾驰而过。随后起身安葬兄弟,转头再度上路。——那些人要往何处,同他们已是毫不相干了。
走到半途,马肉吃尽。几人掘草根、挖鼠洞得一点食物果腹。重伤之下饥寒交迫,人人都是强自忍耐。吴哲体质弱些,走着就往雪里栽,许三多和成才索性一边一个架着他行走。袁朗内力耗尽,寒气侵体,不住咳嗽着,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最前面。齐桓拖着两人的刀,雪上一道深刻笔直的痕印。
几乎以为自己这一行人要丧命的时候,他们竟路遇几户牧民,分得些许草药肉干,草草上了药,填一填肚子,十三人商量了就与牧人们一并往秦州去。
到黑关下时正值深夜,全用黑色巨岩垒砌的关城隐在夜幕里,费尽目力也只隐隐绰绰的看见耸在中天的一个模糊轮廓。秦州外几个小部落与汉人亲近,时常用马换茶叶器物,今年深冬严寒,牲口饿死大半,便来求入关躲寒。忠武将军已允了明日开城放人。关外道路上满是要入关躲避雪灾的牧民,人畜夹杂,挤得紧紧密密,蒸腾出臭烘烘的热气来。
他们混杂在牧民难民中间,一起坐在黑关外等着天亮开城门。面目脏污,衣衫褴褛,牲口的腥臊味掩住了身上那一缕褪不去的血腥。等到黎明,薄日初升,人们和牲口都渐次醒来,一只小羊羔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凑到几人身前嗅闻。许三多伸手捉住它,羔羊挣动着咩咩叫唤,柔软的绒毛蹭在他身上。城门上“黑关”两个大字渐渐于薄金的日光中显现,是太祖皇帝御笔,铁画银钩,气势雄浑。许三多怔怔看着,忽然搂紧了羔羊,伏下头,咧大了嘴,无声痛哭起来。眼泪大滴大滴砸在小羊身上,濡湿了一片绒毛。
这羊羔的主人是个小姑娘家,一袭红色旧袍裙,小小的羊皮靴,蹦跶着寻到此处,见这人抱着自己的羊羔大哭,便蹲在他面前,凑上脸去好奇地瞧他。那双盈盈眼目明亮清澈,若世间从无苦难。
天色大亮,关门扎扎响动,打开了一条缝,士卒涌出,呼喝众人排好队列,待他们察验后便放人入关。守关兵士军容整肃,纪律严明,甲胄枪尖粼粼光点洒落,好不威风,果然不愧猛虎威名。
袁朗微微眯起眼睛,向那边漠然地望了一望,转脸垂下头去。
承平二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大年夜。
整整一十七日,大军驻在秦州,一步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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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拉”一声脆响,打破了故事说完后凝定的沉寂。王庆瑞淡淡斜了一眼高城,那青年满面打胸腔里迸裂出来的怒火和震惊,全不顾瓷杯在手中硬生生握碎,才倒的滚烫茶水溅了一手。良久,高城深吸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一压,沉声道:“壮士赴国难,舍身拖住敌军,制造战机,那样的高明本事,那样的英雄气概,那样二百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就这么几乎尽殁于此役。”
王庆瑞没有答话,水雾升腾,流离白雾后他的面孔扭曲着,似乎像是极度的懊悔和痛苦。
“可我们呢?亏得猛虎军号称护卫百姓、镇守国门的仁义勇锐之师,就是这么将他们撂在那冰天雪地修罗杀场的?二百人哪,王叔,二百人对上五万人,战了整整一日夜,却等不来一兵一卒!我爹他怎么有脸见——”
“高城!”王庆瑞拔高声音喝道。高城猛然顿住,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的通红,满满的恼恨不服。一时间屋里只听见高城粗重的喘声。烛火闪动,在两人眼底都映出一抹晶光。
“莫要这样说将军,他也是没有法子。”王庆瑞偏过脸按了按眼角,低低叹息着。“当时北胡三王子归国,他自幼长在我朝,哪里有深厚根基能得王位,自然是有咱们朝中的人安排布置。他们此举如若成功,可不费一兵一卒解决西北大患,所以一向秘密安排,连将军也并不知道。”他发了会儿怔,苦笑,“谁能知道呢,咱们派出了那二百精锐,厉兵秣马准备大战北胡军的时候,京里新来的监军却亮出了圣旨——三王子继位,北胡与咱们已是友邦,一切战事即刻停歇。”
高城骇然睁大眼瞪着王庆瑞。他虽然一向觉得五年前率军正要出发时又被阻住十分古怪,这些秘事倒是首次听闻。
“庙堂上那些运筹于千里之外的大人们,他们不过是要以咱们做饵,牵制住北胡大军和二王子,便宜那边行事罢了。一旦事成,二百人的性命哪里会管的。嘿嘿,区区二百人的性命啊,岂比得过史书里一笔‘安邦定国之功’的!”
“那我爹呢?”高城忽然问,浑身压抑不住的颤抖,“他也这么想?他也就这么收兵回营?就这么抛下他们?”
“那是你爹啊,老三,那是我们的将军啊。他何时抛下过自己的部署,哪怕一个?” 王庆瑞温和地凝视着他,高城却受不住那目光,猛地转开脸去。“那是他戎马三十年唯一一次违背上令,你知道他治军首重令行禁止,没想到以此律人律己半辈子了,他自己却不肯接圣旨,叫那监军扣押起来——若非监军怕激起营变,猛虎军主帅早五年就换了人做!”
“我那时知道不妙,趁监军等人不留神,在他们下令回营前抢了两千轻骑出来,在左近村镇买些粮草,带了铁路派回来报信的人就往马结骨去。嘿,二百人对上五万人固然是绝无胜算,就算加了这两千轻骑,也不过杯水车薪,送给人家杀的份罢了。我们哪个人心里不知道这些,可只觉得浑身血都在烧着,恨不得插翅立时就飞到那里,跟着兄弟们一起送掉这条命。”
“可是到了那里,只见一片鲜血染就的赤地,少说也有两三千人陈尸,仔细看过,却都是北胡蛮子。他们的习俗不收殓尸身,只将顶发割一绺带回给死者亲人,更不要说收葬敌人尸骨了。那么咱们的人到哪里去了?竟会毫无伤亡么?我们站在那里看着,又觉心惊,又觉茫然,一时欣喜,一时又担忧得厉害。”
高城眼中一亮,急急追问:“那他们到底何处?真的无事么?”
王庆瑞深深看着他的欢喜,那样明知不可能也忍不住期盼,因而更显悲凉的欢喜,和当年的自己何其相似。“我们在四处山中找了一圈,并未见人迹。铁路派来的那人忽然哈哈笑了几声,那声音极是凄惨,我听了就忍不住的心里酸苦。回头见他对着一株枯树上几道刻痕看了一晌,突然拔出剑来自尽了。”
高城一震,满是不可置信:“什么!”
王庆瑞惨然摇头,自顾自说下去:“他动作又快又准,血溅出好远,是存了必死之心的。我们瞧不明白枯树上的标记,想来是铁路那一队人马伤亡惨烈,幸存的留了口信的给他罢。哪里想得到,我们这两千人满怀死志奔来,却是这般收场。”
“回秦州以后,京里自有给将军的处罚,我被他护住,倒没甚事情。只是铁路的那些人,并没有回来,将军和我日日等候,他们却自此再无音讯。直到两年后……”
两年后,初春时节,十三个青年男子四方赶来,拉着装满火油的大车,出关往马结骨方向去了。一去月余,回来时车上堆放满了小小的瓷坛。高靖远和王庆瑞得到消息,忙忙赶去,春日阳光反照在瓷坛光洁的壁上,刺得双目酸痛。那些人对他俩视而不见,拉着车到城郊一处青山秀水的地方,将坛子一一埋葬。他二人默然肃立,远远的随着祭拜,竟不敢近前。
“那十三个人掘坑、安葬、培土、立碑,祭过水酒,就在那里反复唱着一首歌调,是铁路交给他们的,我也凑趣学了两句。”王庆瑞说着,屈指弹击杯壁,轻轻唱了起来。
高城安静地侧耳倾听,屋外风雪未息,王庆瑞断续哽咽的歌声夹杂在大风的咆哮之中,愤怒地奔跑、冲撞,传遍天地。
“北征扫五胡……西击狄……执长刀……我自狂歌血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