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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失声 ...

  •   开学的第一天,总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
      李一诺的爸爸执意要送女儿去上学,而李母则自己去坐单位的班车,不跟他们爷俩儿凑热闹。
      其实一诺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坐爸爸的车的。乘公交或者自己骑车都比被父亲接送要好得多,但母亲的手已经压上了她的肩膀。
      为了不惹父亲生气,不跟他起冲突,一诺答应了。

      小区附近的包子铺中,李父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吃着小笼包喝着小米粥,而一诺已经背好了书包,边站在店门口焦虑地抖腿边看自己的手表。
      一屉一屉的包子在玻璃内窗上蒸出白雾,店内顾客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白雾中。
      “六十秒,一百二十秒,一百二十五秒……”

      李一诺掀开店家的珠帘,推开拉门,疾步走到父亲面前:“爸,你能不能稍微吃快一点?我快要迟到了,不然你让我打车走,行吗?”

      “打什么车?咱家又不是没车?你坐公交都是浪费钱,还打车?”李父含着包子,张嘴一说话,半个包子掉进粥里,溅脏了他的衬衣。
      “看看看看,你满意了?真是的,猴急什么,你们不八点上课吗?这才七点十分。”

      “谁跟你说是八点了?”一诺急得直跺脚,“我们今天有升旗仪式和开学典礼,七点半就开始了!老师说了,开学第一天谁都不许迟到。”
      “那你不早说?”李父喝了一大口粥,将包子漱下去。
      “我都跟你说了好几次了,你从来都不认真听我说话!”
      李一诺既生气又着急,她觉得自己很冤枉。无论她说什么,父母总是听不到,她在这个家里,是失声的。

      上周五报到回家后,她就在餐桌上跟爸妈说过学校周一的安排;周末晚上,在客厅看电视时,爸妈问起,她又复述了一遍;昨晚睡前,她还特意提醒过父亲一次;而最近一次跟他确认,就在五分钟前。
      李一诺自己吃完后,为了不占包子铺里的座位,便出去等父亲。离开前,她跟父亲说七点半之前她必须到校,父亲还满口答应了。这才几分钟,他就忘了?

      “我没听见,不行吗?”
      李父将粥碗向前一推,抓起车钥匙,往门外走,“你的话是圣旨啊,我就得一字不落地听着?我上辈子欠你的了?不就是开个破学吗?晚到几分钟能怎样……”
      父亲是不会犯错的,即便错了也不会承认,所以,犯错的永远都是她。

      “我说的话不是圣旨。”李一诺跟在父亲身后吞吞吐吐地说,“我说的话,连个屁都不如,屁还有声音,有味道……”
      “小姑娘家家的,天天说话这么粗俗。以后看谁敢要你!赶紧上车!”

      拉开车门,李一诺重重地坐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她央求的语调中透着冷淡,“爸,您以后真的别送我了,成吗?我可以自己……”
      “你还不乐意是吧?没完没了了。你以为你是谁啊,天王老子?你们这一代人就是不知道知足!”
      “是!我不乐意!我就是不、乐、意!”

      她只是不想迟到而已,这件事有这么困难吗?为什么一件简单的事,只要碰上父亲,就这么难呢?

      初中时就是这样。只要是父亲送她的早晨,李一诺十有八九要迟到。
      清晨去停车场的路上,李一诺总是走得飞快,可李父却压着步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无论李一诺怎么催,怎么着急,身后的人都像一尊菩萨似的,看破了人世间的沧桑变幻。

      迟到而已。
      李父没觉得这是件大事。
      迟到几分钟能怎么样呢?老师是能把他闺女生吞了,还是活剥了?显然都不能。既然这样,有什么可着急的呢?这个世界上,除了生和死,还能有什么大事?
      小屁孩儿,就爱小题大做。遇到这点事就慌张的话,以后真遇到重要的事,岂不是要吓得尿裤子?
      迟到就迟到吧,正好锻炼锻炼女儿的心理承受能力了。

      可是李一诺每每迟到,都要罚站一上午,整整四节课。这是他们班的班规。
      多么可笑!
      二十二中的班级居然还有班规。很显然,那只对遵守规则的人有效,不良学生根本不在乎那套规矩。
      李一诺坐在前排,迟到罚站会挡住身后的同学。有的任课老师看她可怜,允许她直接坐下听讲,不罚她,但有的任课老师,倾向于尊重班主任的决定,便让她去后面,贴着墙站着听课。

      她和父亲说过许多次:只要迟到,她就会被罚站。
      但父亲却说:“不就是罚个站吗?反正你也没吃过什么苦,站站也好。”
      站站,也好。
      呵。

      以至于后来李一诺只要迟到,她的朋友秦佳便猜到,“又是你爸送你来的吧。”
      父亲哪里是送她,分明是变相地折磨她。
      明明有让两个人都更为轻松的方式,父亲偏不做,仿佛他只要接送她上学,帮她拿书包,他就依旧是一个完美得无可挑剔的父亲。就算他让她迟到了,也不失为对她的一种试炼。

      李父自己是真的不明白。
      他都对女儿这么好了,女儿为什么还是一副不满意的样子,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他。工作和家庭上的双双失意,让他成为了一根随时随地可以自燃的爆竹。

      “你不乐意让我送是吧,那你就滚,赶紧滚!以后都别他妈坐我的车!”李父猛砸方向盘。
      “迟到了你他妈能少块肉?我割给你行不行?啊?李一诺。晚上回家,我就把我的肉割给你!给你炖了吃!”
      一诺听到这话,惊恐极了。
      又来了……
      她知道,父亲又犯病了。

      父亲这几年的工作一直不顺。
      他被单位的领导打压,被同事边缘化,他尝试过跳槽,却在最后关头依旧放不下设计院这个铁饭碗。
      工作上的不顺心,渐渐的,令他整个人都变了。
      李一诺眼见着父亲从一个风趣幽默热爱生活的人变成了一个让她时常感到陌生和惧怕的人。
      父亲眼里的光,不见了。

      从前,李父空闲的时候,会写几首小诗,邀妻子和女儿一起品鉴。
      而现在,李父开心的时候,家里还好;但他生气的时候,家里没人敢去招惹他,可就算大家都让着他,他依旧会冲女儿和妻子发脾气。

      发完脾气后,他还会把自己关在屋里,生自己的闷气,仿佛这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包括他自己……

      李母对女儿说,可能李父就是想要家人多陪陪他吧。工作上找不到成就感,自然要到家里找找安慰。李父好胜,又不肯直说,只能跟最亲近的人闹别扭,找存在感。他是借着跟家人发脾气来发泄工作上的怨气。

      但家人就必须要做彼此的垃圾桶吗?既然这样,谁又是李一诺的垃圾桶呢?

      看到父亲生气暴怒的样子,李一诺在震惊吓坏之余,也有一丝麻木。
      她不再说话了。
      眼睁睁看父亲超车,加速闯过黄灯,违规按喇叭,一路风驰电掣,最后,父亲给她抢来了三分钟。

      “滚吧!赶紧滚!”父亲按下主驾驶车门上的一键解锁车门键。
      一诺打开车门,犹豫半秒,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后,她嗫喏着对父亲说:“爸,我……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你他妈才有病!!!”

      身后的车迅速开走,一阵风过,李一诺的头发被吹拂起来,她的身体甚至都被吹动了,脚下很软,颤悠悠地,有点站不住。
      这就是她的父亲,是每天跟她一起生活的人。
      她是个住在坚冰罩子里的人,唯一拥有的,就是自己的一双手。
      她想用这双手凿破坚冰,呼吸一口氧气,但太冷了。她快承受不住了,快断气了,快死了,谁又能来救救她呢?

      她抛开身后的世界,跑过门卫处。一中的前操场上,正在奏响的是《运动员进行曲》,三个年级的学生都已安静地站好,主席台上的那支话筒还在试音,校领导在说:“喂,喂喂,都听得到吗?”
      听得到。
      李一诺什么都听得到。

      她没有时间回教室放书包了,只好以最快的速度挡住脸,穿过半个操场,找到自己的班级。背着书包的她,定定地站在六班女生队伍的最末尾。

      “老师……”李一诺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下次别压着点儿来啊,这次就算了。”班主任黄蓉对女生还算宽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放过她了。
      一阵掌声过后,张校长站在主席台上,声情并茂地念起开学致辞,各班班主任纷纷走到班级最前排压场子。
      李一诺朝前看,入眼的蓝白校服美得让人赏心悦目。蓝的是海洋,白的是浪花。

      “你怎么了?”她颈后传来一个男声,发自景阳。
      班里的女生比男生少两个,黄蓉便让两个男生站到女生后面补位,这样队伍也整齐一些。

      一诺听到问话,没有回头,她将头低得更低,摇了两下脑袋,表明自己没事。隐约听到景阳在翻找东西,几秒后,她的手心塞进了一包纸巾,“别哭了。”
      哭?
      抹了把自己的脸,潮湿的触感,让李一诺自己也十分惊异。
      原来,她在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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