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海》卡普

7、家庭

　　李一诺中午回家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撕掉创可贴。
　　要是被爸妈看到她的手破了，他们肯定又要说她毛手毛脚做事不稳重。
　　在洗手间镜前，她一点点撕开创可贴的边缘，并不是怕弄痛自己，而是希望它能尽可能地保持完整。
　　最好像没用过一样洁净。

　　她有个怪念头，她想要把这条创可贴收藏起来。

　　她撕得很好，一点点边角和线头都没扯坏。打开水龙头，拿出小肥皂，轻轻揉搓中间的纱布，最后，连上面的血迹都看不见了。
　　“完美！”

　　捧着卡通创可贴的李一诺走到阳台，先是垫了一张餐巾纸，然后，她将创可贴放在餐巾纸正中晾干。蹲在地上，两只手捧着脸，她微笑着看了一会儿，连眼睛都没舍得眨一下。

　　一条创可贴竟然被她当成了一份贵重的礼物来对待，真是太奇怪了。
　　不过，这个世界上，比这奇怪的事情多得是。
　　冤家变成爱人，爱人变成陌生人……两个陌生人……没准转个弯，就变成同学了呢。
　　李一诺啃着右手食指的指甲，笑了。

　　“乖乖地在这里等姐姐哦。”拍拍创可贴的小肚子，她飞奔回卧室掏出书包里的笔袋，又从笔袋的网兜里拿出一把小钥匙。
　　这把小钥匙，能打开她书桌右侧最下面一层的抽屉，那里是属于她的秘密天地，藏着她的五本日记。
　　到目前为止，爸妈还没碰过她的抽屉，所有的秘密依旧属于她自己。

　　李一诺从最底下抽出小学的那本，那是唯一一本未上锁的日记，也是她最爱翻看的一本，里面记录的多是一些童年趣事。就连其中记述的“难过”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当作笑话来看。

　　四年级时，她喜欢上班里一个跑步特别快的小男孩，但那个男孩却当众拒绝了她的表白。那段时间，她的日记全都是自怨自艾、无病呻吟的风格。
　　饭不香了，歌也不唱了，每天的生活都暗无天日了。
　　晕开的笔迹是她故意留下的做作的泪痕。

　　“四年级的李一诺同学怎么这么逗啊。”高一的李一诺呵呵笑了两声，合上日记本。她深深瞥了一眼剩下四本上锁的初中时光。她不会打开，也不会温习。

　　初中时候的她是一个发泄者。
　　有时候，她一天写一页，有时候，她一天写十页，有时候绝望得什么都不写。里面记录的是最丑陋不过的内容，有别人对她的恶言恶行，也有她对别人最阴毒的诅咒。

　　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仿佛就回到了那些个夜深人静的时分。
　　那是痛苦不断涌出的时刻。
　　昏黄的灯光从右手边照过来，纸上一拳头大小的阴影与笔尖摩擦。
　　父母的呼噜声从关着门的主卧传出来，经过走廊，渗过门缝，到达她的耳朵里，成为了她写日记时独特的背景音。

　　家人看上去互相陪伴，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无法错过，但实际上呢？
　　她的心事，只能自己消化。
　　一诺明白，父母并非不爱她，只是因为设计院的工作太忙，顾不上她那么多的“小情绪”。
　　他们是不得已才选择漠视她，选择看不到她眼里的求助。他们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是因为疲于应付。大人们工作了一整天回到家，谁不想面对一个开朗爱笑的女儿？这并不难理解。
　　而一个只会给他们增添麻烦、诉说痛苦的女儿，真的很讨人厌。
　　是的，爸妈没有错。

　　那她自己又有什么错呢？

　　“砰！”李一诺暴力地将抽屉猛推回去。抽屉撞到两侧，又弹开了一点点距离。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突然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厉害。她不仅仅想到了过去的种种，还想到几小时前受到的来自于新同学的误解和羞辱。
　　哭吧，哭出来，就都过去了。

　　眼泪把膝盖处打湿了两次后，李一诺重新找回平静。她抽抽搭搭地从书包里捧出了新买的高中日记本，将密码设成了没有任何含义的三位数。她动笔，迅速地完成了高中开学的第一篇日记，写完后，她又光着脚跑到阳台。
　　创可贴这时已经晒干了，摸上去暖暖的。
　　她翘着尾指，将干燥的创可贴拎起来。尽管上面仍有粘度，但她还是用了胶棒。棕黄的布偶熊被妥妥地贴在本上后，第一篇日记才算有了个漂亮的结尾。

　　她将日记本锁好，抱在怀里。
　　想到景阳蹲下身和她说话的样子……她又有些沉醉。
　　好像从没遇到过这么温柔的人啊，他在给她贴创可贴的时候，手那么轻，似乎生怕会弄痛她。
　　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样的男孩子呢？

　　他一定有温柔体贴的母亲，宽厚慈爱的父亲。只有被好好爱过的人，才能把爱传递给别人。一诺重重地点头，对景阳同学是在爱的浸浴中长大的这一事实深信不疑。

　　“完美的家庭是存在的！”
　　想到这里，李一诺激动起来。由于认识了这样的景阳，她为自己感到开心。景阳和他背后那个完美家庭的存在，让她心里燃起了一种希望。
　　她感觉，幸福离自己也近了一些。
　　或许重点中学的孩子，家庭更容易幸福。
　　而她自己，也是一名重点中学的学生了！

　　抱着日记本，她心满意足地仰面躺在床上。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但她不想下楼吃拉面或者炒饭。她用脚卷了个毯子，盖在肚子上，隔绝身体内部对食物的渴望。
　　比起饿，她其实更困。
　　昨晚太兴奋了，她几乎一夜没睡，现在终于报到完了，全身的细胞都钻出一条条瞌睡虫，每一个都跟她吵着要睡觉。
　　“好啦好啦，让你们睡。”

　　日记本放在枕头底下，她抱着鼹鼠宝宝，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不容许有一丝缝隙让孤独趁虚而入。没两分钟，卧室里就响起了她的呓语。

　　“景阳同学。”轻轻地，她混沌不清地叫了某人的名字。
　　她的眼眶有点湿，只是这次，在梦中，她没让眼泪掉下来，“景阳同学，谢谢你啊。”
　　“真的谢谢你。”

　　与此同时，一诺家对面的小区，某户人家的三岁小宝宝听到他的哥哥连打了两个喷嚏。
　　“阿嚏——”
　　“哥哥一百岁。”鼻梁上贴着布偶熊创可贴的宝宝奶声奶气地说，边说边伸出粗短的食指。

　　“阿嚏——”又一个。
　　“哥哥两百岁！”宝宝扭着小屁股欢呼，弹出食指旁的中指，挥舞着“2”这个数字。刚吃进去的食物也顺着嘴角流出一点点。坐在宝宝旁边的妈妈笑着，温柔地给孩子擦拭干净嘴角。

　　景阳从桌上拿了一张抽纸，蹭蹭鼻子，心想，难道是有谁在骂他吗？
　　转头，他看到弟弟期待的眼神，显然还有一句“三百岁！！！”被弟弟憋在了嘴里。
　　“哥哥没有喷嚏了，不然，小宝打一个？”景阳宠溺地摸摸弟弟的小脑袋。

　　小宝一听，轮到他表现了，眼睛滴溜溜地扫过爸爸、妈妈、姥姥和哥哥，小胳膊一挥一挥的，非得四个人一齐看向他，他才给他们表演节目。
　　“爸爸！爸爸！”小宝的手掌拍在儿童座椅的扶手上。这屋里，只有爸爸还没看向他，这可不行呀！
　　“好好，”景父连忙咽下食物，温声问道，“我家老二要干什么呀？”

　　“嗝——”小宝没有喷嚏，却打了一个完美的饱嗝。打完之后，他扬着脸，一副求表扬的样子，让餐桌旁的家人们都笑了。
　　小宝弹了弹自己柔软的小肚子，也咯咯笑起来。

　　这里的每一帧画面都散发出令人向往的安定。桌上摆放的，虽说是几道再寻常不过的菜肴，但每个家人都吃得津津有味。空气里盛放着甜甜的香气，满溢的幸福。

　　而这个温馨的五口之家，和李一诺家仅隔一条马路。

　　景阳的姥姥吃完饭，接过景母手里的勺子，继续喂小宝，没喂一会儿，小宝便困了，坐也坐不住，嘴巴半张，哈喇子流下来，滴在围嘴上。
　　“妈，您把他抱回里屋睡觉吧。”景母说道。
　　小宝听到不带他玩了，半梦半醒中也不忘拧了下眉毛，“不，不睡。”小宝说。

　　“跟着姥姥一起睡午觉，才能长高高呀。小宝乖。”景阳刮了刮弟弟皱起的眉头。
　　在家里，弟弟最听他的话，他是弟弟模仿的对象，只要是景阳说的话，小宝大多都会听从。
　　小宝的脑袋歪在姥姥怀里，困意更快地占领高地，他被姥姥抱回了屋。
　　餐厅里只剩下一家三口。

　　景父开了个话头，问起儿子报到的情况。景阳一一回答着。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但对于景父这个大忙人来说，也就只能趁着在饭桌上的几分钟跟儿子说说话了。

　　景父作为一家三甲医院的儿科医生，平时不是在医院上班，就是在医学院上课，周六周日也几乎被工作占满，就算是大年三十，他也不一定能和家里人吃一顿团圆饭。常常，科室一个电话就把他叫走了，留下一桌习以为常的家人。

　　而今天景阳报到，恰好逢着他轮休，家里人也无比齐全。
　　这样一大家人吃饭的场面实在很难得，堪比过年。
　　不过就算是轮休，吃完午饭，景父还是要回医院看一看的。他对某个病人的情况依旧不放心，看一眼，心里才能踏实。

　　父子俩的谈话时断时续，景母也时不时搭一两句话。两个男人间的对话未免太干瘪，需要她这个母亲，这个妻子，来从中调剂。
　　“儿子，新班级里有你原先认识的同学吗？”景母问道。
　　“有啊，陈沫，周洋，林诗语……”景阳一滞，刚想说李一诺，却又觉得没必要，妈妈又不认识她。
　　但，只是想到她，景阳的神色里就带了掩藏不住的喜悦。

　　景母是过来人，儿子的这个表情，很能说明问题，她主动跟爱人介绍道，“林诗语那个小姑娘，初中就和他同班的，成绩挺好，跟他关系也好。初中每次家长会啊，小姑娘都对我特热情，阿姨前阿姨后地叫着，性格可开朗了，长得也耐人儿。”

　　景父笑，“是吗？”

　　“是啊。”景母给儿子递眼色，“回头你拿初中毕业照给你爸看看，让他也认一认，别不好意思。”
　　从前，听母亲说类似的话时，景阳也不觉得什么，只当耳旁风，但现在听到这种话，他心里却很抵触，“没必要吧，妈，就是个普通同学。”

　　景母见儿子耳朵红了，逗趣道，“我和你爸高中时候还是‘普通’同学呢。我们俩很开明的，你不用顾虑，我们或许还能给你把把关呢？”景母对着丈夫眨眼睛。

　　“嗯。”景父对这事也持中立态度，反正他和妻子就是“反面典型”，儿子要是真随了他们，也很正常，“把握好分寸，别耽误学习就行。”景父嘱咐，“别耽误你自己的，也别耽误人家女孩的。”

　　“我知道我知道。”景阳有些不耐烦，“不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哎，你们别瞎猜，我和她真是普通同学。”景阳有口莫辩，但父母仍旧当他是不好意思，笑容里带着心知肚明的肯定。

　　“我吃完了，爸妈，那我先回屋了。”景阳无奈道，“你们聊。”他将碗筷收起，放进厨房的水槽内。他快步走到卧室，门一关，比平常更用力一些，希望父母能从中明白他的态度。

　　床边的灰蓝色方形地毯上，散落着的，是上午新发的书。
　　景阳弯腰抱起全部的书，一本本地将它们按照类别和颜色整齐地码在书架中。抓起其中某一本时，锐利的纸边划过他的食指，他微微缩手，看了一眼，并没有出血。

　　想到某女生固执地要还自己一条创可贴的事，景阳仍有些哭笑不得。但李一诺瑟缩的目光，却又让他的心脏蓦然收紧。

　　书架整理完毕后，景阳背靠着床，若有所思地坐在地毯上。
　　目光移向窗外。
　　天清草绿，日暖风和……两个月前，好像也是这样的一天，李一诺突然闯进了他的视野。她是他初中阶段认识的最后一个人，又是他高中阶段认识的第一个人。
　　这样想……他们之间，或许真有种特别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