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伤口 ...

  •   班主任拿着两页薄薄的学生名单回来的时候,班里正吵得锣鼓喧天。
      而对李一诺来说,班主任这回的出现就像一场及时雨,瞬间浇灭了她脑海里刚刚冒出尖儿的荒唐念头,也迅速把她从“你愿意”“我愿意”的奇怪氛围中拽了出来。

      “大家都别说话了,安静一下。”可能是圆脸盘的缘故,班主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加显小,以至于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仍有一些同学没有重视起来,他们看了班主任一眼,却继续聊闲天。
      看来第一天,便有几个胆子大的想试试这个小班主任的底线在哪里。
      学生们是最欺软怕硬的群体。关于这一点,李一诺深有体会。

      只见班主任提了一口气,有针对性地喊话道,“后排那几个男生,都听见了吗?别围着聊天了!”一块新板擦配合着班主任的话,在讲台的侧面重重敲了几下,“一分钟之内,赶快给我坐好!谁没坐好,谁就上来给大家表演节目啊!”

      站着聊天的同学一听要表演节目,一个比一个急,像玩“抢椅子”游戏一样迅速落座。
      几组桌椅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尖鸣,像是在为某个剑拔弩张的场面拉开序幕。李一诺堵住耳朵,低下头,目光停留在脚边地板上长年累月的刮痕上,莫名畏缩了下。

      “都轻一点!”班主任听到拖拉桌椅的声音,眉头蹙起,又不是在搬家……她心疼新换的桌椅,嫌弃他们这些新生不懂得爱惜东西。方框眼镜顺着她皱起的鼻梁滑脱了一些,又被她推上去。
      见大家动作放轻,班主任又笑了。唇下微微露出的一颗小虎牙,让人倍感亲切。

      老师们最清楚,初次和学生们见面,要是过于谦和纵容的话,不利于立威,是班级管理的大忌;但太严厉了,也有损亲和度,之后的班级活动便难以开展。

      “好像有几个才来的新同学……我再自我介绍一下吧,”见大家安静下来,班主任才又重新开口道,“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教大家语文,这是我的名字。”她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越过前排的脑袋,李一诺看到黑板右侧“黄蓉”两个字写得隽秀又飘逸。

      其实在黄蓉离开的几分钟里,班里已经有些皮孩子们开始“黄帮主”“黄帮主”叫起来了。
      陈沫就是那个领头人。
      给老师起外号这事,他是不甘于人后的,这就像是申请专利。晚了一步,专利可就是别人的了。而且他不但有称呼,还有手势——八字并步,两手抱拳,一句“黄帮主”,外加一个90度鞠躬。
      “入会啊入会,谁要加入我们丐帮?”只可惜没人搭理他。他只能做他一个人的丐帮帮主。

      黄老师简要介绍过自己后,虎牙再次露出,眼睛一扫。
      李一诺有个不详的预感,这回,该轮到了他们了。她恨不得把脑袋立即折进胸膛里。
      从小到大,她最不喜欢做的就是自我介绍。

      小时候,妈妈给她报了许多特长班。
      书法、英语、舞蹈、声乐……每每进入一个新的特长班,或者从低阶班转入高阶班,她就要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审视下做一次自我介绍。
      那种感觉不太舒服。
      因为每个小朋友都在极力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夸大优点的同时,还要隐藏起缺点,没人在意真实的他们自己到底是什么。

      了解一个人是长期的过程,为什么非要在一分钟之内快速地介绍自己呢?她又不是摆放在橱窗中任人挑选的商品。
      如果是的话,那也太可悲了。
      因为走下讲台后,别人连她这个“商品”的名称都不会记得。
      “李一诺”这三个字实在太普通。
      没有任何生僻字,也没有什么值得介绍的地方,连好笑的“谐音梗”她都想不出来。

      “我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睡懒觉……特长?啊,我没什么特长,腿特长,算吗老师?”陈沫主动举手上台,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有的没的。
      抖机灵,逗闷子,哗众取宠。
      李一诺撑着下巴,每个班好像都不缺陈沫这一号人。

      而当景阳上台时,却跟陈沫正相反。他沉着又稳重,站定了,便不会到处乱晃,“我对历史类的书籍比较感兴趣……”景阳说,“课余时间,还喜欢打打篮球,希望以后有机会和大家切磋……”
      他从容内敛的气质圈走了一拨女生们的目光。介绍完后,景阳利落地转身,走下讲台。

      “历史、篮球。”李一诺低头看自己的本子,她记得什么鬼东西啊,划掉划掉!景阳又不是什么领导人,为什么要记他的语录?
      拔开笔帽,还没开始划,就见景阳快要走过来了。
      三步,两步,一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桌上一趴,挡住笔记本,像一只松鼠保护住了自己储藏过冬的全部松果,还要狠狠瞪一眼入侵者,霸气地表示一句“不给你吃!”

      这一连串的动作反倒成功地让景阳顿了一步,多看了她一眼。
      自己惹到她了?
      李一诺的脸,怎么这么红啊?
      他对她笑了笑,侧身入座,目光一偏,发现她的脸更红了。

      当终于轮到自己时,李一诺喊了个很小声的“到”,傻乎乎地拽平了自己衣服的下摆,挺起胸走上讲台。
      像其他人一样,她也要先找块地方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黑板上剩余的空间不多,为了给后面的同学节省空间,她于是将名字竖着写,插在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里。
      “我叫李一诺,平常的爱好是……阅读。”只说了两句话,李一诺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好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却已经说完了。
      可以堪称是班里最短的自我介绍。

      秦佳很无奈,“阅读”算什么狗屁爱好。她的好朋友会弹钢琴、会画国画、跑步还挺快,可厉害可厉害了,怎么就都憋着不说呢?

      给大家鞠了个躬,李一诺正要走下讲台,却被班主任拦了一拦,她问她道,“李一诺同学有什么格言吗?也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
      黄蓉鼓励着小孩儿,想多给她一些表现机会。
      她认为这个女孩儿可能是过于谦虚了。她对李一诺的了解比一诺的自我介绍更多一些。

      黄蓉认识她。
      或者说,黄蓉认出她了。
      这个女孩的语文非常好,作文写得尤为不错,在之前两年的中学生作文比赛中,李一诺得过初中组的一等奖和二等奖。
      黄蓉在准备作文示范课的时候,曾查阅过大量资料。本市初高中的获奖文章,她看了个大概,极为巧合的,她看过李一诺的一篇获奖作文。

      获奖作文旁边,附着一张作者的一寸照片小像。图片总是先于文字被大脑接收到。
      即便是张照片,但李一诺这个小姑娘的目光依旧像把钩子似的,能把人的眼球抓住。黄蓉看了她不下十次,印象很深刻。再一见真人,马上就能对应上了。

      说回那篇文章,她写得也很不错。框架搭得巧妙,选材和构思也很独到,虽说笔触仍有些稚嫩,但却很有想法。黄蓉隐约想起自己曾写的批注。
      但最打动她的,是李一诺文章里流露出的情感。

      文章写得华丽并不难,但真正的好文章绝对不是流于外表的。能把文字运用得打动人心,才是本事。李一诺的年纪还这么小,好好培养的话,未来可期
      高中阶段也有不少作文比赛,黄蓉有意给她一个名额,让她锻炼锻炼。
      而且她其实有个私心,想让一诺当她的语文课代表。

      “格言?”一诺看着班主任,有些为难。她很久没有积累素材了,哪能一下子想到什么格言?
      但她还是说了一句,“浅水是喧哗的,深水是沉默的。”
      教学楼一楼名人名言走廊上,有一个属于诗人雪莱的位置。她一路走过来,看到了,便记住了。
      她自己大概就是那潭深水吧,如此,沉默……

      本着按照身高排座位的原则,全班同学在“黄帮主”一声令下后,呼啦啦地全站了起来,方便班主任一一目测调整。
      左左右右的高个子把李一诺衬托得像个盆地。
      她踮着脚尖,也没有逃过被揪出来的命运,她隆重地被班主任安放到班级第一排。
      以后,她还是只能乖乖地坐在老师们眼皮底下,什么小动作都不能做。

      收拾好书包,李一诺不舍地跟秦佳拜别,目光带过景阳,他也跟她摆摆手。
      她慢慢地走,祈祷着新同桌是个好相处的女生。
      不出两分钟,一个头发有点黄黄的女孩捏着半截书包带被分配到她右边。女生巴掌大的小脸上,眼睛就占了一半,完全是个从漫画书里走出来的小萝莉。
      “我叫闫婷。”小萝莉笑起来,脸上出现两个小梨涡,可爱极了,让人忍不住想宠宠她,“我提前声明哦……”

      这个“提前声明”把一诺吓得不敢说话。
      小萝莉难道是个什么狠角色?
      “声、声明什么?”一诺结巴。
      “我这头发不是染的,天生就这么黄。”闫婷抓着一撮头发,她以往没少被别人误会,所以不如提前跟同桌解释。

      李一诺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她就怕人家一过来,马上要跟她划三八线,从此以后,不相往来。
      头发黄算什么大事?黄一点、蓝一点、红一点、绿一点,有什么所谓?健康不就好了?

      但再一细想。李一诺却懂了。
      头发黄,在大人的世界里或许是件好事。独树一帜,还省得去染发。但在学校里,实在是个麻烦。
      和别人越不一样,被排挤的可能性就越大。
      她在闫婷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和自己很相似的东西。

      “你的头发很漂亮,我叫李一诺,很高兴跟你做同桌。”
      小萝莉立即眉开眼笑,“真的呀?”
      “嗯,真的。”
      “吃吧吃吧,这些都是你的了。”闫婷拿出一把糖,撒在桌面上,她将桌上的糖推过两人之间挨着的桌缝,尽数摆到一诺面前,“我家是开糖果店的,这,算是见面礼吧。”
      还有,见面礼?
      “我,我没准备见面礼啊,而且,这也太多了。”
      “没事没事,吃不了就带回家嘛,实话跟你说哦,”闫婷的脑袋凑到一诺脸边, “这些快过期了,你就当帮我家处理存货啦,嘻嘻。我家定期就要处理一些存货的,你是在帮我忙,我要感谢你才对。以后呢,糖果管够。”
      “哈哈,这样啊,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一诺大笑,分不清闫婷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但摊上了一个这么直率又可爱的同桌,高中生活铁定不会无聊。
      老天爷对她还是很不错的嘛。
      剥开糖纸,奶糖甜而不腻。

      男生们作为苦力,在黄蓉的带领下一拨拨地往教室里搬书。讲台旁很快堆起一摞摞的书山。
      新书的味道一时间盖过了装修的味道和奶糖的味道,靠窗的同学打开窗户,质感厚重的米黄色窗帘被风吹起。
      不同的窗帘颜色、不同的老师、不同的教室、不同的课本、不同的同桌,李一诺后知后觉,她真是高中生了!

      景阳隔一会儿便来她桌前报到一次。他把书放在第一排同学的桌上,再由第一排同学向后传。
      “七本,你数数,对吗?”景阳说。
      “嗯,没错,谢谢,辛苦。”

      转身传书,李一诺“嘶”了声。身后的女生是个急性子,看到又来一拨新书有些迫不及待。
      李一诺握得紧,而那女生抽书抽得又快又猛,害一诺的右手虎口瞬间被划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对不起啊,没事吧?”女生忙跟她道歉。
      一诺把手放下去,摇头,“没事儿,你传的时候也小心点,别划着。”
      偷瞄了一眼桌底下的手,李一诺张开手掌,血沿着划破的虎口溢出,汇成几条鲜明的红线,有向下滴的趋势。
      但一点也不痛。
      这样的小口子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新晋同桌捂着一只眼靠近,想看又不敢看,怯怯地问她道:“你有创可贴吗?”
      “破了点皮而已,没事,不用。”
      “可是出血了啊。”闫婷看到红色,“咦”了一声,怕得别过头。
      “你晕血?”
      “有一点点。”
      “好啦,没事了,已经没血了,别怕啊。”边说着,李一诺边从笔袋里拿出一包纸。
      她用纸巾擦掉右手虎口的血,但不一会儿,又冒出了一些,她按住,尽量不让闫婷看见,聊起别的话题,转移着闫婷的注意力。

      没两分钟,景阳再次回到李一诺桌前报到,他这次发的是历史书。依旧是七本。
      但他将一本书放在一诺桌上后,其余的六本举过一诺的肩,直接递给了第二排的女生。一诺愣了一下,而后听到他问她,“手没事吗?”
      “没事啊没事,谢谢关心。”

      景阳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条创可贴,“我正好带了,需要吗?”
      “……”一诺再次一愣,解了惑。她刚还奇怪,景阳才发完一圈书,怎么就撂挑子不干直接去了后排,他在偷懒?
      没想到,居然是去给她拿创可贴去了。他真是个细心的大男孩。

      “不用了,谢谢。”这种小口子,李一诺向来都不贴的,她没那么精致。
      “总比纸巾好看一点吧,也卫生一些。”
      白色的纸巾已经被李一诺的血浸出一朵朵红色小花,有的地方是暗红,有的地方是鲜红。一诺见景阳看到了,便将纸团在手里,藏于掌心。

      撕开创可贴两边的塑料纸,“手。”景阳说。
      赶鸭子上架似的,李一诺将手递过去的同时,不忘将闫婷的小脑袋转向另一边,“你别看。”
      没有纸巾压着的几秒,又有几颗小血珠冒出来,景阳将中间的纱布对准她的虎口,两头胶布展平,一边贴合她的手背,另一边贴合她的手心。
      “好了。你最好再压一下,还有点出血。”
      “嗯,谢谢。”一诺低头按住。手上的卡通贴布,是布偶熊的,还挺可爱。
      没想到,景阳同学心里住着一个“小男孩”。

      “我回头还你一条。”她说。
      “一个创可贴而已啊,”景阳苦笑,“不用还。”他有些惊异于李一诺不同寻常的脑回路。
      可一诺却固执摇头,“要还的。周一带给你,我记性很好,不会忘的。”
      这下,景阳彻底无语。
      这是什么情况?
      刚刚还说愿意和他做朋友,却连这个都要计较,也太见外了吧。是要跟他划清界限的意思?

      “真不用还啊,李一诺。”他挑眉,用轻松的语气逗她,“难不成,你是希望我受伤?”
      一诺整个人在一瞬间从头到脚地紧绷起来,呆住了。
      她哪有那么坏,怎么可能会希望别人受伤呢?

      “当、当然、当然不啊!”她打着结巴,忙摆手,“不是的……我没有,我保证,我真的没这样想。要是你不想收,我就不还你了,好吗?你别这样想。”她喃喃着,恐惧的样子像是一根即将崩断的弦。
      然而,她就是一根年久失修的弦。
      一天天的磨损,早就到了极限。
      只要再用一点点的外力,一点点,李一诺就没办法控制她自己了。

      “好好,我知道你没有,没事没事。”景阳亲眼看着李一诺从一个平静的状态,转换到一个焦急又委屈的状态,他自己也有些慌了,“我和你说笑的。”

      是,是说笑啊。“呼……”她的模样像是死刑犯遇见了大赦。

      “我们是朋友了,不是吗?”景阳说,“朋友之间偶尔也是可以开玩笑的。但,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或者不好笑,一定是我的错,我以后都不会这样做了,好吗?”
      “嗯,好。”李一诺点头,视线漫不经心地移到自己的手表上。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惴惴不安的情绪平复下来。

      景阳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抱另一组的课本。
      只要用心,他就能感受到李一诺的痛苦。
      她的压抑、她的掩饰、她的害怕、她的如履薄冰,其实就隐藏在她的每个字句中,每声叹息里。
      或许那仅仅是一句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好。”

      景阳忽然想知道,李一诺这座秘密花园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望过去,她又在和闫婷聊天了,但在他眼里,她就像是一片伤。
      一片创可贴无法覆盖的,已经破溃、感染、化脓,似乎永远不会结痂的伤。

  • 作者有话要说:  为景阳同学点一首 BLOOD
    it was the only woman you ever loved
    这是唯一一个你爱过的女人
    that got burnt by the sun too often when she was young
    她年轻时被阳光晒伤得太频繁
    and the cancer spread and it ran into her body and her blood
    癌症扩散她的身体里 她的血液里
    and there's nothing you can do about it now
    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