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海》卡普

20、燃烧

　　一中的校历安排得很有意思，九月末，在经历了整整三天的月考摧残后，高一的学生们在一片哀号声中迎来了他们上高中以来的第一次秋季运动会。
　　张校长面对着各班的方阵发表了运动会的开幕致辞，宣布校运会正式开始。

　　黄蓉带着六班的孩子们走到看台位，动员道：“行了，考都考完了，不论好坏，现在大家都不要想了。希望你们今天能借着运动会把考试中的压力都发泄出来，赛出风格，赛出水平！”
　　“好！”陈沫这个体委带头鼓掌回应，但大部分同学兴致不高。

　　“谁还有心思运动会啊。”看黄老师已经走远，班里有些同学嘀咕起来，“咱们这次的月考也太变态了，我考得特砸！”
　　“都一样都一样，谁不是呢？”

　　闫婷听别人在讨论也跟着他们叹起气来，她扯扯一诺的袖子，跟她交流了些小道消息，据她说，他们这次考试选的英语阅读是大学六级的题改的。
　　“也不知道老师们是怎么想的，咱们才高一，就做大学六级的题，疯了吧。还有文言文翻译，我字倒是都认识，可就是读不懂啊，更别提物理化学了，你呢，一诺？这次考得怎么样？”
　　“我？”一诺犹犹豫豫地说，“马马虎虎吧。”

　　李一诺的语文和英语是强项，每次考试不用太担心，至于理科的题目……这次多亏了景阳的帮忙。
　　月考这几天，学校放学比平常早一些，每天考完下午的科目后，景阳便约她到图书馆，一起复习明天的考试科目。
　　明面上，他说是自己要复习，顺便可以带带她，但实际上，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都在帮她补习。

　　“给你讲的过程中，我对知识点的理解也加深了啊，放心，你并没有耽误我，咱们是互相学习。”景阳总可以找到恰当的表达方式，让别人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帮助。
　　当然，李一诺也明白，理科在短时间内实现大跨步的飞跃是不现实的，但在他的帮助下，一诺自认为这次考试肯定不会有大的退步。
　　在一中这种学校，维持原地踏步，不被别人超过，对她来说，就是某种程度的进步了。

　　正式的赛程还没开始，放眼望去各个班级，已经有不少人拿出了国庆假期的作业。而一诺当真一本作业都没带，她的书包里除了零食，还是零食。
　　“要吃点什么吗？”拍拍鼓囊囊的书包，里面的塑料包装袋发出等待被开启的声音。
　　“好啊，闲着也是闲着。”闫婷说，“我还带了酸奶和巧克力。”

　　才将书包拉链拉开，她们身后就有人长臂一探，从李一诺包里揪出一袋薯片。闫婷和一诺同时回头，陈沫这个爱胡闹的家伙正对她们嬉皮笑脸。
　　“喂，李一诺！你到底是来参加运动会的，还是来茶话会的？吃完还跑得动吗？给我得了。”陈沫居高临下，单手抱着那袋他刚刚虏获的战利品。
　　一诺向上一抓，他手臂一举，捞了个空。

　　“你待会儿不是要去跳高？也不怕吃多了蹦不起来。”一诺用他的逻辑回他，又立马把书包拉链拉上，以防再遭他扒手。
　　陈沫倒也不是真想拿女孩子们的零食，就是觉得李一诺气鼓鼓的样子挺好玩。比别的女生，都要好玩。
　　见她不再理他，他也没了继续逗她的兴致，正要把薯片还给她们时，秦佳却从他背后搞偷袭，把零食抢了回来。

　　“切，是我大意了。算我请你们了。”陈沫将空着的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稍显无奈。
　　“颠倒黑白！你一个男生，成天就会欺负我们女生，好意思吗？”秦佳将薯片从身后传给一诺，不依不饶地说：“臭不要脸！”
　　这话说得有些重，陈沫面色不悦。他吊儿郎当地站着，颇为好笑地打量着秦佳，“秦大姐，怎么哪儿都有你的事儿啊？人家李一诺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儿发什么疯。”
　　秦佳最见不得的就是他这副欠打的样子，“那是我姐们儿脾气好，懒得搭理你……”

　　这样的嘴仗，他们从早到晚一天能打八百回。
　　其实，陈沫和秦佳两个在各自的朋友圈内口碑都很好，但只要他们凑到一块儿，陈沫就变身为油罐，而秦佳就是明火，不出一会儿，油罐就会燃烧起来。弄不好，还会引起爆炸。

　　“是是是，我巴不得你也懒得搭理我！话说，你怎么天天都只缠着我一个人呢？你该不会是——”陈沫将声音拉得很长，“喜、欢、我、吧。”
　　听他这样说，秦佳神色剧变，脸立马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你脑子进水疯了吧！鬼才会喜欢你！你想得倒美！神经病！！！”
　　“算了算了，佳佳，别跟他生气，咱们好女不跟男斗。”一诺和闫婷在旁拉着秦佳，同时也给陈沫使眼色，希望他能暂时闭上嘴。

　　“就她这样的母老虎，还算好女？”陈沫继续添油，“以后也不知道嫁不嫁的出去哦。”
　　“我就算嫁不出去，也不会便宜你这种人！”秦佳狠狠地剜了陈沫一眼。
　　“我呸、呸呸呸！”陈沫喷溅了她一脸唾沫星子，“谁要娶你啊？谁娶你谁TM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倒贴我都不要！”
　　“你！你……”被他气极，秦佳吭哧吭哧，说不出话了。
　　她和陈沫就那样对峙着，谁都不肯先动，秦佳甚至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好像每眨一次眼睛，都会让她的气场矮陈沫一截。

　　“他俩这又是怎么了？”就在一诺和闫婷束手无措时，景阳朝他们这边徐徐地走了过来，“老远就听到你们在吵，怎么还谈婚论嫁的？是谁要娶谁？”
　　他刚刚去帮体育老师搬器材，忙活完拐上看台，就听到两个熟悉的声音吵得厉害，他试着用幽默缓解气氛，一诺听到他的话，便笑了。
　　他来了就好了，她想，反正没有景阳解决不了的事情。

　　“这是运动会，是在学校，又不是菜市场。”景阳换了副严肃面孔，站在两人面前，“还没开始比赛呢，咱们班就开始内讧了，你俩还都是班委，这样不太好看吧。”
　　他扫了一圈，发现各班这时都没有班主任，也难怪他俩敢闹成这样。

　　“老师们去抽签了。”一诺低声给他解了惑。
　　景阳点头，而后感受到手里多了一张薄薄的纸巾。
　　他额上亮晶晶的汗，被李一诺看在眼里。她悄无声息地塞给他一张纸巾，显然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俩“不正当”的接触行为。
　　景阳没有揭穿她，也没有明着跟她道谢，他用纸巾擦过前额和鬓角，心里甜津津的。
　　隐隐约约，他意识到有些改变正在他们之间发生。

　　“听到没秦佳，班长可发话了，让你消停会儿。”陈沫两手插在裤袋里嘚瑟着，身子重心朝景阳那边靠去，“谢谢哥们儿。”
　　“不止她，还有你。”景阳一向公正，当场拆了陈沫的台，让陈沫的脸面直接摔到地下。
　　秦佳哈哈笑道：“听到没陈沫，人班长可说了，还有你。”
　　这人怎么六亲不认啊？陈沫重重地拍了下景阳的后背，也不再理会秦佳，转身回了看台最后边坐着，等待来自检录处的比赛预备消息。

　　景阳没立马跟陈沫一块儿走，而是转而问起李一诺，“骑车来的么？”既然都来到她面前了，自然要多赖一会儿，跟她单独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嗯。”
　　“但我好像，没看见你车啊。”
　　“出来得晚，来不及，就停校外了。”轻声回答。
　　“这样啊，那——”景阳也随她压低音量，“放学后一起回家么？”
　　“你今天不打球？”
　　“可以不打，一起？”

　　秦佳和闫婷两个人不瞎，但她们又不好意思直直盯着班长和一诺，于是就只能左翻翻包，右翻翻包，实则一直在支棱着耳朵听。
　　可是对于景阳的最后一个问题，一诺却没有答话。
　　她快速地跟他点了一个头，而后突地背过身去，不再理他了。
　　景阳愣住，对自己突然被晾在一边这件事感到诧异，反应了两秒，他才意识到她是答应了，傻笑着，傻笑着，便走了。

　　他前脚刚走，秦佳和闫婷便共同施力，把一诺拱在中间，当了人质。
　　“干嘛啊？”一诺将书包放在膝上抱着，缩成一团。
　　“李一诺同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你最好从实招来，你和班长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还约着一起回家？这进度条，突飞猛进啊！”
　　“一、一起回家也没、没什么吧。”一诺又开始结巴，“而且，我俩顺路啊。”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面不改色，心却跳得飞快。

　　“我俩？”闫婷故意重复一遍，带领着秦佳仔细品味着这个词语的妙处，我俩是比“我们”更亲密的关系，好朋友才会用到这样的说法。
　　“无聊啊你们。”一诺将两个朋友的手从肩头抖落，“不跟你们说了，我去洗手间。”
　　“是，是，我们无聊，你俩有的聊就行！”

　　整个上午，秦佳不得不时刻关注着班集体的地面情况，卫生委员一到这种大型活动，就得提防着巡查小组。
　　巡查员最热衷的就是给人来个措手不及，一个塑料瓶没有及时捡起来，一张纸片扔在地上，就可能给班级扣一个“不文明”分。
　　而闫婷则在勤勤恳恳地写稿，做好宣委的工作，为班级赚取积分。

　　“一声枪响，六班的李一诺同学像箭一样在跑道上奔驰，看啊，她矫健的身姿，她轻盈的步伐，青春无悔，加油一诺，胜利就在前方，我们为你呐喊，我们为你骄傲，我们为你喝彩……高一六班闫婷来稿。”

　　此时的一诺已经跑完了八百米的第一圈，听到广播里念到自己的名字时，她有些羞耻。
　　“小丫头跑挺快啊。” 陈沫说，“你看，她和第一咬得多紧，那女生想甩掉她，没那么容易。”
　　“嗯。”景阳双手抱臂在胸前，身体前倾，大气也不敢喘地看着。
　　他自己刚跑完男子四百米，由于起跑时走了神，才得了个第五。照现在的情形看，跑步这项，他是要输给她了。

　　“大哥，你也不用那么紧张吧，自己跑都没见你那么紧张。”
　　景阳凝神看着跑道上的人，根本无心和陈沫交流，可陈沫不识趣，继续调侃他，“心疼她了？她是你谁啊？不会已经追到手了吧，我就说你们俩怪怪的。”
　　“朋友。”景阳眉头微拧，“朋友不行吗？就你那个报名安排——”他没往下说。
　　不心疼她才怪呢！

　　景阳对陈沫递交的那份运动会项目填报表颇有微词。交表那天，他是和陈沫一块儿去的体育组。
　　看完班里男生的报名情况后，景阳顺带看了眼班里女生的报名情况，不看倒好，一看他就急了，“你怎么净逮着李一诺一个人坑啊，你是想把她累死啊。你这报名表简直是瞎填。”
　　“你知道啥？女生项目难报着呢，你以为体委的工作好做啊，我跟孙子似的求她们报名，一个个都往后缩，要不就说自己那几天身体不方便。”陈沫说，“我有啥办法，我戴个假发上去跑？好不容易逮着个能跑的，我只能这样了，听秦佳说，她原先不是田径队的吗？”
　　“田径队的也不能这样跑啊。”
　　“就先这么写着，不行的话，到时候再说，项目有人上，班里就有积分，就算走下来都有分。她跑不了肯定没人逼她，我保证！”
　　“你保证个屁！表都填好了，黄老师都默许了，她还怎么脱身，你就是把人小姑娘逼上梁山。”

　　景阳猜错了，其实在填报名表时，陈沫还没怎么求李一诺，她就已经一一答应了。
　　一诺是个软柿子，实在不擅长拒绝别人的请求。别人稍微露出为难的表情，她就开始委屈自己，把“量力而行”这四个字忘在了脑后。
　　“100米？”陈沫试探地问。
　　“好。”她答应。
　　“800米？”陈沫再次问。
　　“应该没问题。”她又答应。
　　“3000？”陈沫得寸进尺，“三千米的项目，不是每班都有女生报的，要是报的人少，没准能直接拿名次，你就当散步，好吧？帮帮忙。”
　　“——呃——要是实在没人的话，我就上吧。”

　　结果，陈沫就真的厚着脸皮给她报了三个田径项目，报完后，他也着实有点不好意思，所以便用景阳的名义给她许了张空头支票，“回头我让班长请你喝奶茶！”
　　一句话，就把人情推到景阳那去了，可真有他的。

　　八百米比赛进行到最后半圈，李一诺是小组里最早开始冲刺的，还剩将近两百米的时候，她用大幅的摆臂来带动身体，她加大步幅，加快步频，眨眼的功夫，就超过了她左前方的女生，成为第一，并将这个优势一直保持到了终点冲线。
　　裁判核对成绩的时候，引起了一小波轰动。
　　“第一名是体育生吧，跑进三分钟了。”
　　“不是哦。”一诺在心里得意地回答。

　　微微踮脚，她的目光穿过人群锁定在离她七八米远的某人身上。
　　景阳正被别班的旧友拉着叙话，抽不开身，只能远远地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回应他的，是一诺灿烂的微笑。阳光下，她洁白的贝齿，晃了晃他的眼睛。

　　上午的项目告一段落。李一诺八百米跑了第一，一百米跑了第四，而更为艰难的三千米长跑安排在下午进行。
　　午休时间，学生们在看台上聊天，嗑瓜子，吃零食。吃着吃着，一诺就打起瞌睡。
　　她靠着秦佳的手臂，任秋风吹在脸上。
　　太阳照着，暖融融的呢，可真舒服。

　　肩膀上忽地落了一件衣服，衣服的拉链微微蹭到她的下巴，她懒得睁眼，耳边传来景阳轻轻的声音，“帮忙把衣服给她披好吧，睡着了容易感冒。”
　　一诺假寐，深吸一口气。
　　他衣服上的清甜香气把她严严地包裹住，温暖，幸福。好想知道他家是用哪个牌子的洗衣液。

　　“班长对一诺，跟对其他人不一样。”闫婷剥开了米果的塑料纸，喂给秦佳。秦佳被一诺靠着，腾不出手吃东西，只好靠她帮忙。
　　“是啊，上午我还观察了下，这丫头每次跑步，景阳有意无意地，都看着呢。”秦佳一口吞掉米果，含混不清地说。
　　“一百米那次，秒表坏了，没记上，她们那组跑了两遍，班长脸色特难看，就差把一诺揪下来，不让她跑了。”
　　“嗯，我看啊，他们俩对对方都有意思，就是不说。不过，这样也挺好的。爱情最好的时候就是暧昧期，一旦关系确立了，就会分分合合的。没有开始就没有痛苦。”秦佳像个情感专栏的编辑似的总结道。
　　“嗬，别看你没谈过，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好说好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其实，我觉得他们还是做朋友好，景阳身边，一个林某人就够她头大了，以后肯定还有赵某人，孙某人等着呢。我家一诺的性格又不强势……”

　　嘴上虽这样说，但真行动起来，秦佳又忍不住给他们创造机会。她只要看到一诺和景阳在一起，就会很魔性地笑起来，心中那份自家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感也油然而生。
　　人类就是这样：自相矛盾，随时打脸。
　　她推了推一诺的脑袋，发现她睡得很死，还张着嘴。她帮她把嘴合上，两根手指捏紧她的嘴唇，又轻轻放开。

　　演技第一名，李一诺佩服自己。
　　两个人在旁边说话甚至摆弄她，怎么可能真的睡着？只是因为不想参与讨论，她才选择继续装睡。
　　秦佳说的，就是自己想的，还是做普通朋友好。
　　但彼时的她，还不明白，感情这种事，不是想避就能避开的，尤其是年少时，那种懵懵懂懂的喜欢，总是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就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

　　景阳去参加项目的时候，一诺眼见着林诗语为他鞍前马后地跑。从检录到热身再到比赛进行和结束，他身边的位置始终被别人占据。
　　说不上开心，但一诺也不会让别人看出她不开心。
　　秦佳催她去东边的场地看趣味篮球赛，给景阳加加油，她死活都不愿意去，推说自己跑累了，需要休息。
　　其实，在看台上看，也是一样的。

　　他流汗，有人给他擦汗，他渴了，有人给他递水。这就够了。
　　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关系？
　　少一点期待，少一点自我暗示和一厢情愿，人才能活得快乐。和朋友们每天吃吃喝喝，聊聊八卦，难道不好吗？她不想自寻烦恼。

　　时间久了，她相信，没人会记得那些无数次微小的心动。
　　日子依旧会在教室里、食堂餐桌旁、放学路上、图书馆书架前不慌不忙地掠过，新的回忆总有一天会覆盖旧的回忆。
　　如果她高二去了文科班，那他们之间，很快就会无话可说了吧。没准那时的景阳会幡然醒悟——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或许她心里会有些失落，但这样也好。
　　这样，最好。

　　“预备。”
　　起跑的枪声再次响起，每每经过主席台的一侧，一诺不用特意看，就能辨认出他的身影。景阳沉静又坚定的目光，不知不觉就成为了支撑她跑下来的动力。
　　“三千米的距离果然还是不够的，”一诺在日记中这样写道，“不够将一颗已经燃烧起来的心慢慢变冷。如果记忆能上锁，不知道我有没有可能，把他的目光一生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