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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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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诺表情难堪,景阳的话将她拼命维护的尊严蓦地撕开了一个口子。委屈在这一刹那有决堤之势。
她不想撒谎,但她能对景阳说什么呢?说这是爸爸妈妈打的?然后跟他抱怨自己的父母?
仔细想想,父母对自己其实并不算太糟糕。
最起码现阶段,她无偿地享受着父母提供给她的吃穿不愁的生活。光这一点,就已经强于很多人了。
可是,就像父亲常说的,她是个不懂事的人。
她想要的太多了。
她还想要温馨的互动,想要情感上的交流,再退一步,她想要没有争吵的清晨和夜晚,想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而不是在父母横飞的唾沫中,压抑着哭泣的欲望不敢抬头……
但人,应该知足才对。
一大颗眼泪“啪嗒”落在习题册上,一诺赶紧用袖子擦拭掉,假装自己没哭。景阳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她对他说:“我不想谈不开心的事,好多题我都做不出,物理老师给的附加题——”她咬着牙,“我连题目都读不懂,下周还要月考,好几科都没复习,还有一堆杂事,我、我真的不愿意讲不开心的事,也请你不要问我。”她越说越着急,最后有点哽咽。
考试要是考不好的话,家里恐怕会因此爆发更大的战争,那她就是“罪上加罪”了。负疚的情绪开始堆积,瞬时淹没了阅览室的地板和她的脚踝。
“真没用!”
是,我没有用。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嗯,我不争气。
“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还学不出来,我要你干什么!废物!”
对,我是废物,是不可回收的垃圾。
书本从书架里狰狞冲出,在她面前“啪嗒啪嗒”地摆动,继而每一本书都围着她,对她发出斥责和刺耳的尖叫。
一诺明白,大约是自己疯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将那些声音驱出脑海,胸口竟也开始憋闷,她将手掌攥成拳头,死死抵在身体和木桌间。
就像一尾濒死的小鱼似的,李一诺缓缓地,缓缓地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她在向世界求饶。
求他们不要再骂她,不要再对她吼。
时间开始失序,可能过了两分钟,也可能只有两秒,直到一缕温润的声音闯进来,她周围的尖叫声才开始变轻变小。
“来,我给你讲题,不就是几道题做不出吗?早说嘛,你坐过来,不用这么垂头丧气。”
景阳挪动椅子,更靠近她一些。
身旁的李一诺,就像只失去保护的幼兽,因为没被家人好好疼爱过,所以总是一副受惊的样子。他才接近她一点,她就警备地抬头。
透过胳膊肘,一诺分析着景阳的目光——平和,没有责难她的意思,还带着一点点心疼。
她其实很怕自己奇怪的行为被别人看到,尤其是被他看到。但景阳没把她当作怪人,就像平常在学校里一样,他会向那些需要帮助的同学慷慨地施以援手。
“你给我讲?”一诺摇头,“我是真的很笨。这次会了,下次遇到一个新的,我又不懂了。你教了也是白教,还浪费你的时间。”
“别急着妄自菲薄。”景阳认真开解,“我不是说过么,没有笨学生,只有讲不明白的老师。回头我把同类型的题目给你选出来,你多多练习,增强熟练度,掌握同一类考点从易到难的出题方式。其实吧,题做多了就会发现,万变不离其宗。最关键的是,你得先把那个‘宗’理解了,其他的,就都好做了……”
李一诺的眼睛里有些不易察觉的东西在闪烁,她久久地看着景阳,脑袋里冒出许多问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他们非亲非故的,他却耐心地跟自己说这么多的话,无论她是怎样的,他都不会嫌弃她、害怕她吗?她可以相信他吗?
是可以的吧。
见她不断点头,景阳知道她听进去了,“所以——你的物理卷子呢?”
从高高的习题册中间,李一诺抽出三张正反面的卷子,她又转身拿出几张草稿纸,递上自己的笔给景阳备用。
接过纸笔,景阳将她的物理作业前后翻了个大概,安抚她说:“你做的也没有那么糟糕,别那么大压力,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
要是别人说这话,那一诺只当全是安慰人的鬼话。但景阳不一样,他的话很容易让人信服。只要他说一切都会好,那么她就愿意相信。
这样的安心,她极少从别人那里得到过。
就像在冬天的雪地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但是,你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在路的尽头,有一间笼罩着橙光的小木屋在等着你。
好心的老夫妇将留你住宿,温顺的牧羊犬正趴在暖烘烘的壁炉旁打盹,你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姜茶或者热咖啡,啜饮一口。
外面的风雪再也刮不到你,你坐在绒毯上,听那对夫妇给你讲他们过去的故事。
于是全身都暖了,一切都好了。
但是第二天天一亮,你还要继续向前走。还是一个人。只好告别,道声珍重。
中午十二点半刚过,景阳的家人打来电话叫他回家吃饭。他才挂机,一诺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书包。她将左腕的手表向下推了推,按在某个固定的位置上。
“这就走了?”景阳问她,“我还跟我妈说我可以晚点回去呢,不着急的。”
“还是,回去吧。”
四十分钟前,李一诺就听到景阳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了。那时他揪住自己腹部的衣服,似乎想要遮挡,还故意在肚子发出声音时咳嗽两声,以“混淆视听”。
爱面子的景阳实在是很可爱。
她拿出书包里的两袋小面包跟他分享,他还偏说自己不饿,直到她说“这家面包的黄油有点重,我怕胖,你帮我吃一个吧”,景阳才不得已帮她“分担”了一个。
她怎会不希望跟他多待一会儿呢?
讲题也罢,偶尔聊聊天也好,但她不能再留他了。
因为书包里已经没有小面包了。
“一起走?”一诺的这句话实则是句没有必要的邀请。这是摆明了的事,他们顺路,当然会一起走。
但景阳听到后,还是很开心,“好啊。”他愉快地想,这应当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他一起回家。
走出图书馆,正午的阳光刺眼,她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
白色大理石台阶边缘不清,景阳才走神了一秒,脚下就越过一阶,险些让自己在她面前出糗。
一诺倒是反应敏捷,见他身形不太稳的样子,立马伸手拉了他一把,随后她唇角漾出温柔的笑意,模样像极了傍晚时分天空中粉色的云朵,绵绵的,软软的。
“你慢点啊。”她说,“外面比图书馆亮好多,你要不适应一下?”
她停在台阶上,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明明那指尖是冰凉的,景阳却觉得皮肤在灼烧。
听了她的话,两人果真走得很慢。絮絮地说着话,十句里有九句半都是有关学校和学习的事,另外半句,用来沉默,有时沉默得久了,互相看上对方一眼,气氛难以言喻。
午间的秋风这样温柔地吹着,丝绸般抚过他们的面颊。
这风,既不像夏天的风又闷又燥,也不像冬天的风凛如刀割。这样柔柔的风,让他俩的脸红,变得没有理由。
“其实你不用送我到家的。”到了小区门口,李一诺停下脚步,“快回去吧,别让你家人等你。”
“也不在这几步了。”景阳朝里望了一眼,“中午这个时段儿人少,你一个女孩儿,不安全。到你家楼底下,我就走。”
一诺点点头表示答应。
于是,五分钟后,景阳知道了她家确切的住址。
他抬头看了楼栋和单元号,把它们记在心里。
实际上他老早就想知道李一诺到底住在哪里,不然,他的一颗心总是悬着的。
对于她,他有一种近乎荒谬的“杞人忧天”:他担心她会消失,担心她不是真正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担心她随时可能离开,那样,他就再也无法见到她。
这下好了,知道了她家的住址,便不会失联。
李一诺掏出钥匙,余光觉察出景阳不同往常的开心,正想问他是怎么了,却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李一诺。”咬字异常坚定。
“嗯?”
“那个,”景阳的手指给后脑勺瘙着痒,“我是想说,以后,我就跟秦佳她们一样,叫你一诺,行么?”
“啊……”一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略一想,不带姓氏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要求,便爽快答应了。
“那,一诺——”景阳试着重新叫她的名字。
那简单的两个字,是这个秋天里最不起眼的一片树叶,却在他心里百转千回,落地生根。
“我在听呢。”低下头,手指甲扣在手心里,四个浅浅的指甲印是并排的小月牙。
他要说什么?一诺的鼻尖冒出小汗珠。
为什么听他这样叫自己的名字,比上课被老师点到还要紧张?
“回家后,记得把我给你画的重点题型做完,还是不会的话,周一再来问我吧。或者别的什么时间,只要我在,你随时过来都可以。”
原来,他要说的是这个,自己在期待什么呢?神经。但听到景阳说“随时”,一诺又感到手里沉甸甸的,像有了一把尚方宝剑,那是他给她的特权。
她心里那个小人儿开心得打起鼓,唱起歌,跳起舞。可是,不到两秒,她又再次矛盾起来。
现在算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只把他当普通朋友,她至于这样开心吗?为什么又开始多想了呢?
思至此,她继而对景阳商务地招招手,“好的,那明天见。”这次,没等到景阳回答,她便侧身迅疾地蹿进楼道里,用一扇铁门摒弃了所有的杂念。
逃避问题似乎比直面自己来得更容易,何况,家里可能还有争吵后的“残骸”等着她收拾,她不想自己被更多的烦心事缠上。
鑫西里的外墙上,是层层掩映的爬山虎。
隔着一堵镂空雕花的墙面,景阳的身影在藤茎绿叶的缝隙中若隐若现。
他在墙外走着,偶尔拨弄灰褐色的老枝,而那些他暂时不能说出口的话,就像紫红色的幼枝一样,要小心地呵护,才能长出嫩芽,发出新叶,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