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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意外 ...

  •   社区图书馆在离家一公里的地方,不算远,但却已经足够了,足够李一诺一遍遍地回忆父亲痛恨她到极点的表情,他说,当初就应该把她掐死。
      很小的时候,一诺曾问过母亲,她是怎么来的。
      李母那天或许是心情不好,但经不住女儿缠她,所以简简单单地回答了女儿两个字:意外。

      是美丽的意外,还是不幸的意外,一诺无从得知。
      那时的她实在太小,连这两个字的含义都不太明白。
      但在后来的某一天,某个时刻,她和母亲深藏在时光里的这次简短对话突然闪回,在懂得了其中的含义后,她又难以接受。

      她的父母都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是八十年代末的大学生。
      学成毕业后,他们来到滨北市某建筑设计院工作,后来,这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按部就班地结了婚,婚后凭借着人的本能做事,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第二个月,小小的一诺就欢快地来报到了。
      她是他们的意外,但她却毫不知情。

      刚得知孩子到来时,赵美琳是不想要的。
      二十三岁,多好的年龄!
      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哪能再养一个孩子?

      事业上,她刚刚起步,每天跟着师父能学到许多新东西,自然不愿早早地被孩子束住手脚,耽误她一展宏图的抱负;而生活上,她也才稳定下来,还没和新婚的丈夫过够二人世界,怎么能当另一个人的母亲呢?
      不可能!

      “月份小,吃药是可以的。但如果没排干净的话,还是要清宫。”
      “这个我不能给你保证,任何的手术都是有风险的,没有万无一失。”
      “不然,你再回去和你丈夫商量一下。”
      经过医院的一番“劝说”,她被吓得不敢吃药,不敢做手术。
      李卫国也是个没主意的,工作上又比较忙,他还要出差,没法腾出时间照顾妻子。就这样,拖着拖着,胎儿就大了,赵美琳也就放弃了做手术的想法。
      就这样,李一诺侥幸留了一条小命。

      她原先还以为自己是在“万众期待”中诞生的,没想到,是以一个不被待见的身份来到这个并不欢迎她的人世间。
      幸运的小孩才是“爱情的结晶”,不幸的小孩,就只是两个成年人“冲动的产物”。

      断断续续地从父母双方处得知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因由后,李一诺心里很是难过了一阵子。可她的难过,还是没人察觉。

      从她记事时起,爸妈每天忙碌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很少有休息的时刻。父母让她多多体谅他们,说他们是想给家里的“小公主”一个衣食无忧、快乐成长的环境。
      成年人想事情可能比孩子更加简单,谁说物质上的富足一定能带来精神上的快乐呢?
      一个人的心里若是不安定,再多的物质也没办法给她安全感。

      所以,一诺只能在家里踮着小脚,望眼欲穿。
      她的童年,只剩下等待。
      漫长的等待。

      从幼儿园到小学,她常常是班里最后一个被接走的,有时甚至不是爸妈亲自来接,而是爸妈的同事。
      她习惯了,不哭也不闹。
      学校门卫爷爷看她一个人在外面等得可怜,便让她在传达室放下小书包,给她零食吃。
      最开始的几次,一诺不好意思接受,但她禁不住门卫爷爷屡次给。作为回礼,她会甜甜地说一声,“谢谢爷爷。”

      对于“隔代亲”,一诺的体验感其实很弱。
      她自己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外省居住,分别离她家一千公里以外。只有每年春节的时候,爸妈才带她回去一次。
      今年回奶奶家,明年回姥姥家,后年再回奶奶家……每次回去,爸妈会带着她喊一遍亲戚,但隔了两年之后,那些庞杂的关系和称呼又被她忘了个精光。

      中国太大了,大到家里的亲戚散落在天南地北,无法时常相聚。而滨北市太小了,小到只有他们一家三口,抱团取暖。

      而且由于没有长辈来带,她在日常生活中,没感受过太多的溺爱,甚至说被爱。
      父母从来不会娇惯她,毕竟,惯坏了,承担恶果的是他们自己。
      爸妈提供给她的“家”,只是一个三人的组合。
      其实,本有希望是四个人的。

      一诺曾听父母提起过,在她后面,他们还有过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由于当年的计划生育政策,在一诺出生后,李母就在子宫腔内上了节育环。可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
      可能是避孕环移位,也可能是避孕环期限已至,无法达到避孕的效果,李母在女儿上小学四年级时,再次怀孕了。

      单位里的计生人员跟她约谈了几次,权衡利弊后,他们只好放弃了那个不足两个月的胚胎。
      李卫国在女儿面前提到这事的时候,脸上的失望那么明显。
      “那肯定是个男孩。”他说。
      “你怎么知道?”一诺问。
      “我就是知道。”父亲脸上透出的那股执拗的孩子气,刺痛了早早懂事的女儿。

      她知道,在她出生前,父亲就一直渴望着她是个男孩。李父准备了很多男孩的名字给未出生的孩子,没想到,答案揭晓后,是个女儿。
      李卫国曾用看另一个孩子的眼神,对一诺说,“如果你是个男孩的话,就会叫‘汉潇’。”
      李汉潇。

      他希望他的儿子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能潇潇洒洒地度过一生。
      而李一诺这个名字就平淡得多了,甚至有点草率,他只用了一瞬间就决定了。
      护士对他说“是个千金。”他便给她取名叫“一诺。”
      没有引经据典,没有斟酌考虑,也没有承载很多的期待。

      在某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晚上,他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李卫国把这些往事全抛给了女儿。
      一诺不懂。
      父亲有时把她当个小孩子,完全地剥夺了她在家里发声的权利;有时却又把她当大人,许多话,他不经筛选,就告诉了她,不管她能不能承受。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她的出生,占了另一个孩子出生的名额。她无法对这件看似和她无关却又相关的事一笑了之。

      为此,她深感歉疚。
      那个弟弟或者妹妹,可能会更讨父母喜欢也说不定。

      默认父亲更喜欢男孩后,李一诺会在潜意识中要求自己像小男孩一样,更多地满足父亲的愿望。
      她不再玩娃娃,而是在父亲每次流连于超市玩具货架上的飞机和汽车模型时,体贴地说自己也喜欢这个,让父亲买给自己。
      有几年特别流行插卡的游戏机,父亲自己想玩,又碍于年纪不好说,她便让父亲给她买了一台。
      周末时,她做完功课,看父亲一个人对着电视玩,形单影只的,她便主动凑上去,陪着他打坦克大战。父亲在左,她在右,那时的他们就是最亲密的战友。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每每自超市回来后,她开始抢着搬最重的米面油。在力量上,她也不想输给男孩。男孩能做的,作为女孩的她也能做。
      她想让父亲明白,她既可以像女孩一样懂事,也能像男孩一样,分担家里的体力活。

      但,真的很累。

      “那儿,看见了吗?电线杆就在那,你磕死去吧。”
      已经忘了父亲为什么对她说出这种话。她只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如果她真的死了,爸爸会开心吗?如果他说开心,那她就安心了,最起码,在生命的最后,还能做一件让他开心的事。

      假如胎儿期的自己能选择的话,那么,我还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直到今天,她终于想明白,如果真的能选择,她是愿意放弃的。
      她愿意把活的机会留给下一个孩子。
      世间皆苦。
      而她感受到的甜,好像越来越不够她继续走下去。
      尽管没有生的权利,但是,她希望有死的自由。

      她知道,等她从图书馆回家之后,家里又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
      早晨的厨房,来来回回的,是母亲准备早饭的身影。
      周末的卫生间,轰轰隆隆的,是洗衣机转动的声音。
      父亲发完脾气后,过不了多久又会笑嘻嘻地凑过来,问他的乖女儿想要吃点什么,再变着花样给她做美食。

      人间的真实总是以最不真实的手法表现出来。
      作为女儿的一诺,永远不能理解大人们可怕的遗忘速度。因为她是真的感到绝望。爸妈不要她了,不爱她了。
      他们可能,从来没有爱过她。

      那些绝情的话,对她来说像利刃,但对大人们来说,就只是一道风。他们气过了,风就消散了,看不到那些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花儿。
      大人都是善变且健忘的“蘑菇”。只有敏感的小孩子才会因为“风”的来去而难过。

      她将笔袋里的五支笔,全部倒出来,数了一遍后,又放了回去,反反复复三次,她才停下。接着,她又盯着自己左手的石英表,看时间一点点流逝。
      时间是向前走的,她也要向前走。表针能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60秒……70秒……80秒……120秒……
      而石英表下,藏着她最大的秘密。

      她想,爸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唯一的女儿在每次承受不了他们的“恶言相向”时,都会以自我虐待的方式来实现自我救赎。
      美工刀割在手腕上的滋味,不晓得你有没有体会过?
      是真的很痛。
      不过身体上疼得厉害了,才能代偿心里的疼痛。
      血液是一点一点由里到外渗出皮肤的,李一诺并不会割得很深,只是在享受那种自虐的快感。
      疼痛会告诉她,她还活着。
      这样已经多久了?她记不清。
      可能久到连日记本都换了式样,就好像,一切都能从头开始。

      “李一诺?”听到有人叫她,她立即抖了下手表,宽宽的表带足以遮挡住腕部细密的伤痕。
      “嗨——”一诺声音发抖,眼里盛满恐惧。
      景阳是什么时候走进阅览室的,又是什么时候靠近她的,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向上帝祈祷,希望他什么都没看见。

      “还真是你啊!”
      她点头,“嗯,是我。”呼,他什么都没看见。
      “这儿,有人吗?”景阳指着她左侧放书包的椅子。
      “没人。”她拿起书包后,再次调整了表带。
      景阳坐下,便不走了。

      寒暄几句后,他得知她周末常来这里写作业。

      “我偶尔也过来。”他说,“不然我弟弟看我在家,总要跑来找我玩儿。他正是能跑能闹的年纪,还特别缠人,叽叽喳喳的,我就没法写作业了。”言语中略带无可奈何,但笑容里却洋溢着被人依赖的甜蜜。
      “嗯,是。”一诺拿出数学练习册,表示理解。

      见她没什么交谈的欲望,景阳便也拿出作业,但还没翻到页数,又听她问他,“对了,你上次说,你弟弟才三岁吧?”
      “啊,对。”

      “其实,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你有空的话……尽量多陪陪他吧。”一诺在第五道数学选择题的括号中写了一个字母A,“他是因为信赖你,才来找你的。”她声音闷哑。

      “小孩子嘛,一忽儿就长大了,等他真的长大了,就再也不愿意缠着你。到时候,你反过头来找他,他都不一定再拉着你,和你说心里话了……不好意思,我有点感冒。”吸吸鼻子,她从文具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

      这些话,不一定全是对景阳说的,但她想要交谈的对象并不在这里。
      做父母的常说,孩子们一下子就长大了,她想,那其中一部分是感慨于时光的飞逝,另一部分,可能是父母后悔他们自身的缺席。
      不是孩子们长得太快,而是他们错过的太多。

      “我多管闲事了。”景阳又听到她自我批评道,“你肯定是个好哥哥,能看出来。刚才的话你就当没听到吧。”
      “没有,我觉得你说得挺对的。”景阳赞同她道,“我弟在幼儿园已经交了很多好朋友了,像个小大人似的。可能过几年就真的不再缠我了,是我应该珍惜。”
      一诺点头,很快又沉浸于数学题中去了。

      她今天穿了件淡蓝色的上衣,下身是一条紧身的黑色牛仔裤,脚踩一双白色小球鞋,看上去清清素素的。
      她说自己是感冒了,但景阳却看到,她的眼尾是红的。
      不像是感冒。

      在李一诺不自然的状态下,景阳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的手表。
      那只表很素,处处透出与她不相符的商务感,隐去了这个年纪的女生应该有的天真和烂漫。
      白色的表盘莹润透亮,上面只有银色的指针以及间隔适宜的刻度,没有任何图案和花纹。不锈钢的银色表带是网格状的,整只表的线条简单、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就连一颗能吸引人目光的小钻都不带。

      这只表就好像她本人一样,不愿引人注目,似乎别人的关注会给她招来灾难。

      但让景阳不理解的,是她手表的尺寸。
      表盘很大,表带也很宽,很少有女孩戴这样大表盘样式的手表。景阳甚至怀疑李一诺戴的那只表是个男款。这和她整个人的轻盈感太不相称了,像是在故意遮掩什么似的。

      他想起林诗语的表,特意作了下对比。
      林诗语的手表表盘小巧,外圈镶了一圈浮夸又璀璨的白钻,阳光下,只要她抖动一下手腕,那块表就炫目得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好几次做课间操的时候,陈沫都和他抱怨过,被林诗语的手表闪到了眼睛。

      “有问题吗?”一诺将左手挪下桌子,撑在座椅上。
      “哦,没有,你的手表——挺别致的。”
      “谢谢。”她将手腕的内侧贴得离身体更紧,很怕下一秒,景阳就会看到这些“变态”的伤痕。但幸好他没有。

      “这道题,选错了吧。你勾的是C,填了一个A。”手指点在第五题的位置,他严肃地说,“这种粗心的错误可不能犯啊。”
      啊,还真是,黑色水笔在错误答案上划了个斜线,李一诺已然改好。
      “还有什么问题么?”一诺见他还在看自己。
      “题没问题了,不过,你脸上怎么还有红笔印子呢?要不要这么刻苦啊?”
      一诺伸出爪子挠了挠腮部,“是么?哪儿?”

      “这儿——”他的尾指轻轻扫过她的下颌。李一诺的皮肤又白又透,离得近了,他连她脸上的毛细血管都能看到。
      一诺搓了搓他指尖掠过的地方,微微皱眉,有点沙沙的疼。

      “唔,你别搓了。”景阳的指腹轻轻滑过那条“红笔印子”,他说,“好像是划破了,挺长的一个道子。”他用手比划出五厘米左右的长度,“但不深。”
      “这几天有点过敏。”一诺着急地给出合理的解释,尽管景阳并没有问起,“是我自己挠的。”她将耳后的短发放出几缕,挡住了侧脸。
      可能是妈妈的指甲太锋利,耳光刮过来的时候,她的脸就热辣辣的疼,要不,就是爸爸之后扔过来的拖鞋……她想着。

      “如果你想找人说点什么的话,我很愿意听,也不会告诉别人。”景阳不再看李一诺了,因为就算看,他也只能看到她没有被头发挡住的鼻尖。
      他攥着笔,一诺听到他温和地对自己说:“你知道么?其实,你真的挺不会撒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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