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海》卡普

17、窒息

　　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
　　李一诺放下笔，收起卷子，推开卧室的窗。
　　昨夜应是下过一场雨，窗外的青草味儿特别浓重，重得像一只浑身透绿、展翅欲飞却无力匍匐在草地边缘的蚂蚱。
　　难得的周末，才刚过九点，鑫西里62号楼二单元501的住户，就以争吵开启了崭新的一天。
　　昨天是这样，前天是这样，上周是这样，上个月也是这样，她无须预测就能知晓，明天也将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令人感到绝望。

　　两相对峙的气氛下，她从卧室走到客厅，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疲惫地靠在门边，看着父母。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是父亲乱丢了臭袜子，是他上完厕所没有刷马桶，是花盆里多了几个烟屁股，还是……

　　“不就是把你的钱包给洗了吗？又没洗坏。”李母凶道，“至于的吗？我又不是故意的，非跟我吵吵吵吵，你每天下班吃完晚饭就在沙发上迷瞪，周末吃完早饭一睡就是一天，家里的事情，你只管动动嘴皮子，你当然什么错都不犯！”
　　爸妈之间当然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但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重复着重复着，一遍又一遍，不断消耗着彼此间的爱情和亲情。

　　窗台上洋洋洒洒地晾晒着几十张不同颜色的毛爷爷，不过话说回来，人民币的质量还真不错，居然一张都没破，等晾干了，其实并不影响使用。

　　一诺上前想要劝架，“爸——”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李父厉声打断，“你就会跟你妈一拨儿，你们俩整天狼狈为奸，净知道一块儿对付我。”
　　“我们怎么就对付你了？”李母坐在沙发上，气势矮了一截。洗了他的钱包，她到底还是有些理亏，见女儿出来劝，她又敛了几分火气，“你还想怎样？我不都跟你道歉了吗？对不起，我再说一遍，行了吧。”

　　“道歉？你那是道歉吗？”李父不屑，“况且道歉有用吗？你杀了人，再跟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这有用吗？赵美琳，你是头一次犯这种错误吗？是吗？你就是做啥事都不上心，粗手粗脚的乡下人——”

　　这话一出口，李父自悔失言，李母难以置信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李卫国！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两人在客厅中无声对质几秒，一诺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李母怒火难歇，指着丈夫的鼻子就道：“是，我们家是农村的，你家呢？说是城里人，我还以为能比我家好多少，不照样是穷得叮当响，当年连结婚的钱都是七拼八凑借出来的——”

　　“你少给我扯别的！咱们就说洗衣服这一件事！”李父烦躁地把手一扬，“你都洗了十多年衣服了吧，还是一样，之前还洗过我一部小灵通，有没有这回事！你自己做错了，还不许人说？家里就没王法了？”
　　翻旧账并不是女人才干的事，最起码，在李一诺家里，在这件事情上，男女平等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是，我把你手机洗了，还把你的钱洗了，都是我的错，行了吧！”李母顿了顿，“呵……家里这么多年，什么事儿都是我在张罗！你职位升不上去，难道也是我的错吗？你成天憋着一口气，到了家就跟甩手掌柜似的，平时只会‘窝里横’。”李母拽着一诺的胳膊，将她甩到李父跟前，“女儿和我每天都要看你的脸色生活，你还没发现吗？她都越来越怕你了！”

　　一诺没有抬头，她挣开母亲的手，向后撤了一步。
　　她是委屈的，但同时，她却也真的很同情父亲。父亲常借着对家人的批评和否定，来提升他自己的价值感。

　　在父亲事业遇阻前，一诺曾以为父亲这个角色是无坚不摧的，但这几年，她才发现，父亲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是普通的父亲，普通的儿子、普通的丈夫、普通的职员，不是什么都能解决的Superman。

　　作为一个男人，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名望和地位。工作中缺失的成就感，只能靠家里无人忤逆的无上权威来填补。
　　这个男人在失去理智时，会让她“滚”，让她“去死”，她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理解父亲，但她不认同，可就算不认同，她也无法真正地恨这个男人。

　　因为她知道，只要等上几个小时，或者一两天，她就能短暂地得到一个充满温情的父亲。他会加倍对自己好，对母亲好，可下一次，情况变本加厉。
　　这种相处方式像毒品一样令人难以戒断。
　　她想逃离这个家，无数次。

　　“你非得让我们都不理你，你一个人过才舒服是吧……你想说说洗衣服，好，那我们就只谈洗衣服这一件事。李卫国，你一年自己洗过一次衣服吗？别说一年了，你这十年，洗过几次衣服？一只手数得过来吧！凭什么结婚后，这些事情就是我们女同志做了……以前你工作忙，挣得多，我不如你，现在，我挣的钱也不比你少了！”
　　一诺在母亲身边，拉她的袖子，想让她少说几句。

　　“别拉着你妈。”李父笑得了然，“你终于说心里话了，赵美琳。”
　　妻子最后这句话像荆棘一样刺痛了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你嫌我挣得少，好，那离婚啊！你去找能挣钱的男人去！滚，赶紧滚！还有你，”李父指着一诺，“你就跟着你有钱的妈，滚得远远的，别再在我眼前晃！”

　　呵，他当然知道他妻子的能力。
　　他李卫国娶了个了不起的女人，他的老婆在设计院可要比他出名得多。同辈或者小辈们称他为“李工”，但李卫国明白，在他人心里，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赵工”的丈夫。

　　赵美琳曾连续多年受到过市建委的记功奖励，她是滨北市建设工程质量管理的专家，是勘察设计协会的专家，是安全评标专家，是去年评选的工程质量管理先进个人。
　　家里书房的半面墙壁都被妻子的奖杯和证书占满。
　　按理说，作为丈夫，李卫国应该为妻子取得的成就感到高兴，但他并没有。他不断否定着妻子的奖项和成就，像极了那个吃不到葡萄偏说葡萄酸的人。

　　“这个破奖，水分那么大，得了还不如没有。”

　　李母前几年不愿跟他一般见识，她明白丈夫的不甘。
　　实际上，她认为丈夫在专业上的能力并不在她之下。李父欠缺的是管理能力，不仅仅是管理团队，还有管理自己。

　　想当年，她和丈夫同时毕业，彼时，丈夫是优秀毕业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走路带风，眉目间充满了年少轻狂和不可一世，连她的工作，都是当时还是男朋友的丈夫帮忙搞定的。
　　那时候的李卫国，出门上班就像是要去拯救世界，对工作充满了激情和热爱。但人的际遇总是不可预测，他们进了不同的项目组，跟了不同的师父，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早些年，丈夫的发展也算平顺，他肯努力，个人能力又很突出，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赏识。但是，难的并不是做一颗优秀的螺丝钉，而是成为优秀的团队管理者。这不仅需要努力，需要经验，或许还需要一点天分。

　　李卫国不懂团队协作，无法和他人理性沟通，或者说，他根本不屑于和他人沟通。年轻时的不可一世变成了中年时的一意孤行，带领项目组的时候，组员们虽然表面上怕他敬他，背地里却都跟领导反应不愿意在他手底下干活儿。
　　这样一来，项目交到他手上，便无法顺利地进行下去。就算在他的高强压迫下，完成的结果不错，也不会有人念着他的好。

　　反观赵美琳，她年轻时在组里，业务能力并不是最好的，但她做人做事比李父圆融得多，并且虚心求教，热爱学习，格外珍惜每次外出交流的机会。
　　十多年过去，随年龄增长的，不止有皱纹。她专业上出众的能力及日益积累的人脉资源都成为了她的优势，再加上运气好，连着碰上了好几个不错的项目，自然步步高升。

　　可是在女强男弱成为了家庭的主要矛盾后，李母只能从工作中抽身，日夜哄着那个脆弱的爱人，她不愿尚未成年的女儿，每次都被迫成为他们爆发矛盾时的第一受害人。
　　她甚至在丈夫一次次的打压中想过，会不会真是自己错了。

　　但人的忍耐终还是有限度的，李母越来越不懂，丈夫反复的挑衅到底是为了证明家人之间坚韧不移的爱，还是想让她们娘俩对他产生恨？

　　“你说离婚是吧？”这个字眼不是第一次在家里提及，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是之前，李母都装聋作哑，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回应。
　　李父的眼神明显没有那么坚定了，一个“是”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诺就站在父母旁边，像个局外人。
　　她在想，父母是不是看不见她？他们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一次也好。
　　每天，在她面前，这出又烂又长的家庭伦理剧就会不定时地激情上演，主演恰巧是她演技拙劣的父母。剧情无趣至极。
　　今天的剧情甚至让她感到滑稽，她笑出了声，而后母亲问她：“你笑什么？”

　　原来她不是隐身的。
　　她好想反问一句，“我连笑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但还是选择不出声，回到卧室。

　　收好书包，穿过客厅，直接走到门厅，坐在穿鞋凳上换鞋，父母这才停下争吵，惊觉她要出门。
　　“你去哪儿？”李父叫住女儿，家里总算有了一秒钟的清净。
　　“图书馆。”
　　“去图书馆干什么！”他又呵斥，“家里那么多房间，盛不下你是吧。书房，你自己的卧室，不能学习吗？我就没听说过去图书馆学习能学出名堂的，什么毛病！我们家是没给你吃，没给你穿，还是没给你学习环境？你别给我出去丢人现眼！”

　　“你们给了吗？”淡淡的语气，分不清情绪。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妈吵了！你就在家里待着，哪里都不许去！每个周末都不着家，一个姑娘家，像什么话。你以为我们俩愿意吵，我们吵架十有八九都是因为你在这儿搅混水！”

　　又是因为她。
　　听过无数次的话，再听到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一刹那的想哭。
　　轻轻“啧”了一声，她的嘴角弯起来，混乱的情绪变成了一句不带表情的话，“是，都是因为我，那你们当初为什么不管住你们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生下我？”

　　一句冒犯至极的话，收获了母亲给的一个狠狠的巴掌。
　　李母以为自己打过了，丈夫便不会再出手，没想到李父则直接一只拖鞋劈过去，砸在女儿脸侧。
　　“滚！你给老子滚！早知道你这么混账，我当初就应该把你掐死！”

　　刀尖没入棉花是什么样的感觉，李一诺就是什么样的感觉。
　　棉花外表依旧是白白软软的一团，看似完好无缺，内里却已经千疮百孔。
　　她用力拧开门，跑下楼，终于可以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