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梦粱录》吴羡鱼

3、第 3 章

　　“我以为你在门外忏悔，结果”，沈琼山瞥了一眼李秋裕，冷冷地说，“你还有心情泡妹子。”

　　李秋裕心惊胆战，“不是不是，是我看他在门口……”

　　李秋裕还想再解释，白珣打断了，“饿了吗？可以吃饭了。”

　　沈琼山打扫了半天屋子，早饿得咕咕叫了，要不然也想不起来找做饭的人。

　　沈琼山冷漠地看了一眼白珣，然后毫不犹豫地回屋去拿了一双碗筷，开始吃饭。

　　旁边李秋裕一脸惊愕，这样也行？不对，这是我家吧？

　　白珣一回到屋子，查理已经又变成蓬松柔软的纯洁天使，呜呜叫着扑过来。

　　“过来！蹲下！面壁思过！”

　　查理熟练地从白珣身上下来，蹲在墙脚边，耷拉着脑袋和耳朵。

　　“你是一点记忆都没有吗？”沈琼山问，还是企图把白珣送走。

　　“没有。”

　　“那你是为什么失忆的？总得有个由头吧？”沈琼山有些头疼。

　　“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在西湖边了，不过模模糊糊感觉曾经在湖上飘。”白珣努力回想，其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很。

　　沈琼山头更疼了，在湖上飘是什么东西，魂魄吗？镇压在西湖下面的鲤鱼精还是青蛇怪？

　　“你是人吗？不是鬼怪什么东西吧。”

　　白珣犹豫了一会， “应该是人吧。”

　　“所以你是意识刚清醒就遇上了我，那么那天天亮之后你去哪了？”

　　“嗯，一直在西湖周边，直到被你救下。”

　　“呵，那我们是真有缘啊。”沈琼山哼了一声。

　　再问不出什么了，沈琼山烦躁地耙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真的是白纸一张的人生，呵。当然早上对他好一点的想法早喂了狗。

　　“明天跟我一起出门。”

　　“好”

　　第二天沈琼山果然带白珣出门，没有去单位，而是去了医院。

　　“根据核磁共振的结果，基本可以排除器质病变。而且你们也说了，清醒的第一时间并没有哪里受伤，考虑可能是情感方面的原因。你们要不要去看个心理医生？”白大褂的医生拿着片子，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头对沈琼山说。

　　“但是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心理科能检查出什么吗？”沈琼山有些怀疑。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医生抬了抬银框眼镜，不想和质疑医学的人多谈，暗示他们现在可以滚蛋了。

　　从门诊出来，沈琼山微微叹了一口气，还是遵医嘱地挂了个普通心理门诊，带着白珣在外面等号。

　　白珣嗫嚅了两下，想问沈琼山为什么特地请了假带自己来医院，为什么带自己做这么仔细的检查？他明明没有任何义务这么做，把自己扔给警察，或者赶出家门，随便什么样都可以。

　　白珣侧脸看向沈琼山，他靠在椅子上，大部分时候在低头摆弄手机，偶尔抬起头看看叫号，没有丝毫烦躁。

　　“怎么？”沈琼山注意到白珣的目光，转头问。

　　“没什么，今天医院人很多。”白珣假装不在意，看向大厅。

　　沈琼山蹙了蹙眉，确实，今天医院人多得不正常，心理门诊的等候室已经坐满了人，还有人站着。这里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就刚刚等候的一小时，医院已经出了三波救护车，这个接警频率实在太高了。

　　“29号，白珣。”

　　沈琼山和白珣都站起来，走到6号门诊室。接待他们的医生是一个颇为温柔的中年女人。

　　“怎么了？”女人温和地问。

　　“他失忆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刚刚去了脑外，医生检查后说脑子没有问题。”白珣还没有开口，沈琼山就帮他说了。

　　“那你自己觉得心理上有什么不好的吗？”

　　“没有，我觉得我现在心理很健康。”白珣看向医生。

　　“那先做几项检查吧，看看检查的结果。”中年女人在电脑上点了点，然后把卡还给他们。

　　沈琼山在机子上缴了费，拉出的单子上显示了精神压力测评、SCL-90、艾森克人格测验、血液检测和心电图等几项缴费项目。

　　沈琼山拿了单子，并没有给白珣。

　　进测评室之前，沈琼山微微抬了一下手臂，迟疑的说了句，“去吧，不要怕。”

　　白珣也停下来，低声问：“如果我真的有非常严重的心理疾病，你会怎么办？”

　　沈琼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也不知道。”

　　“那如果我一直都回忆不起来呢？”白珣看向沈琼山的脸。

　　沈琼山不想承担白珣过多的期待，侧过脸看向走道的座椅，“我说了，我不知道。你不能因为我救了你，收留了你，就把我当成是你的依靠。”

　　白珣无声地笑起，我多想你就这么一直收留我下去，我多少幸运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如此善良的你。你不知道你收留我之前，我食不果腹，衣无求暖，就在大街小巷上游荡了三天，未曾合眼一息安寝。

　　“我知道，你想我走的时候，我会走。”白珣低声说，然后走进测评室。

　　沈琼山站在门外，脑海里涌上诸多想法。

　　“人际关系敏感，有一点孤独和焦虑，但是精神压力正常，心理上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心理亚健康状态，你已经算好的了。”

　　中年女人一项一项把数据看过去，温柔地对两人说，“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你的失忆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心理学范畴而言你并没有什么问题，或许过段时间心情放松自然而然就想起来了。”

　　听到医生的言辞，白珣也不知道自己是舒了一口气还是加重了负担。沈琼山也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很在意。

　　往外经过导医台的时候，沈琼山随口问了一句今天医院人很多，是发生了什么吗？

　　结果导医台的护士小姑娘就满是怨气地和沈琼山说，整个今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医院接诊人数是往年的三四倍。春天的时候已经招聘了很多新员工，但依然是每天加班加成狗。其实不仅仅是他们这一家医院，整个H市的医院都爆满了，甚至她还听说，实际上是全国就诊人数都翻了两翻。就像抑郁症，以前哪有几个抑郁症患者啊，今年简直是大爆发，七院那边已经有好多死于抑郁症的患者了。

　　她一说，沈琼山也想起来了，之前没注意没发现，确实今年沈琼山周围查出患重病绝症的人也多了。以前一个专业的同学选调去当了镇长，今年4月份猝死在了家中。还有一个远方亲戚，也是年纪很轻就查出了肺癌。车祸也有好几起，旁边这个也是，失忆呢。这都怎么了？

　　在医院折腾了这么久，出来已是下午茶时间，沈琼山就近找了家咖啡店，他需要和白珣聊聊。

　　“一杯醇艺白咖啡，谢谢。”

　　服务生看向白珣，白珣有些无措。

　　“两杯醇艺白咖啡，谢谢。”沈琼山改了口，服务生应声离去。

　　“你是很多生活常识都忘了啊。”沈琼山淡淡地说，“如果我让你走的话，你——”沈琼山没有说下去，有些发呆。白珣也没有吭声，神色淡漠下去。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沈琼山终是没忍心，“你得找个工作。”

　　“就我们单位吧，我还可以照看些。”

　　“你现在也没有学历，就以实习的方式来好了。”

　　“实习工资一天一百，你也能有点收入。”

　　“别的，以后再想办法。” 沈琼山搅了搅咖啡。

　　“住，还是先住我那吧。你也没地方去，单位肯定是不包住的。”

　　白珣抬头看向沈琼山，眼底里有喜意。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没有的话，带你去买两身衣服。”出门工作，总不能都穿他的旧衣，多不像话。

　　“欠的钱，我以后会还上。”他都一条一条安排好了，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分明无亲无故，他也愿意这样帮你。

　　“嗯，加倍还，物价上涨得厉害。”

　　沈琼山笑了一下，似乎是笑他自己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也做了这样一笔赔本的买卖。

　　嘶——

　　白珣猛地缩手，食指连指甲被菜刀切去了一块，鲜血沾到了土豆上。

　　“怎么了？”沈琼山走过来，在厨房外问。

　　“没什么，手肘磕了一下。”白珣微微侧身，挡住沈琼山的视线。

　　听到离去的脚步，白珣把食指举起来，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瞬间的工夫，被切开的口子已经长好了，完全看不出痕迹。

　　白珣看了眼沾了鲜血的土豆，然后拿起菜刀，在手臂上划了一刀。刀口上舔了血，手臂只在划开的瞬间出现了血口子，然后马上恢复如初。

　　白珣沉默了会，神情晦暗不明，然后把土豆丢掉，菜刀洗好，继续做菜。

　　吃完饭，沈琼山拿了一本牛皮笔记本和一支笔，招呼白珣坐在不大的书桌前。既然要去实习，那必然须得对岗位有基础的认识。

　　沈琼山所在的单位是文保所，全称文物保护管理研究所。文物保护这一块的知识过于专业，普通实习生不懂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文物毕竟与历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历史就是常识了。但显然白珣是没有一丁点历史知识的，所以沈琼山需要给白珣补课。

　　“我们常说的历史从夏商周开始，但这其实只是历史学上的说法，我们搞文物保护的，历史还要再往前延伸一些。中原地区，哦，也就是河南河北陕西那一块，商周之前是仰韶文化，代表性的有仰韶村遗址和半坡遗址。我们浙江这一边，是良渚文化，我们单位旁边的省博里就有很多良渚文化的遗物，比如说玉琮黑陶和骨耜……”

　　“新石器时代过去呢就是夏商周，不过我们浙江这边夏商时期还比较落后，被称作百越之地，文物也不多，就一些零零碎碎出土的原始瓷和青铜器，不太需要我们去管，你可以少记一点……”

　　“五代到宋是这里文物保护的一个重点，毕竟隋唐大运河开辟之后，江南的经济就发展起来了。南宋绍兴二年定都临安之后，杭州就成为了当时的政治经济中心，所以留下来的文保单位也很多。比如说苏堤白堤都要追溯到北宋，还有凤凰山脚下的南宋皇后宅，中河北路那边是旧临安城的中心线，密密麻麻的有御街、太庙、衙署、朝天门、德寿宫等等，到时候都带你去看看……”

　　沈琼山坐在躺椅里，半眯着眼，慢悠悠地说着中国的历史、杭州城的历史，分明语气是浅浅的，但白珣却觉得满是眷恋。

　　“你很熟悉杭州？”

　　“对啊，我一出生就在这个城市了。拱墅区那边，以前都是黑咕隆咚的小巷子。现在城区扩开去之后，拱墅也算很市中心了，环境也变好了。大兜路历史街区就改造得很好，还有一家南派三叔的店，下次可以去支持正版买一套来。”

　　沈琼山想了一下，又说，“唉，买不起买不起，今天去医院花了好多钱，心痛。”

　　“我以后给你买。”

　　沈琼山嗤笑一声，“就你那一百块的实习工资，房租一天都不够。”

　　白珣沉默了会，说，“我总觉得我以前不缺钱。”

　　“那你就好好想吧，反正想想又不要钱。”

　　沈琼山看向白珣，暖黄色的台灯打在身上，像是给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微微伛偻着身子，牛皮本上密密麻麻，似乎是把沈琼山说的都写下来了，现在还在默默背记。

　　自从父母意外离世之后，沈琼山已经很久没有家的感觉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班，一个人过节，一个人醉春秋……所以才养了只狗，好歹添点人气。

　　白珣，一开始自然是不想管的，无亲无故。呵，无亲无故，自己不也是无亲无故的人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心软了，也许是医生说他有些孤独的时候，也许是他和查理把家里搞得一团糟的时候，也许更早，在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孤寂地坐在床沿，在他在屋檐下躲雨，彷徨无措的时候。

　　沈琼山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希望出现那么一个人，可以和他分一碗粥，可以一起在西湖边看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