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流浪的时空 ...
-
方列君看着那坐在桌畔,手里端着一盏清茶的人。
故人。
恐怕,也是敌人。
“列君,好久不见。”严正非轻举手中的杯:“进来吧。”
好像他是主人般随意,他是客一样拘谨。
“有十年没见了吧……从平献一四一年……”严正非并不抬头看他,专注的看着杯里的清茶。
“你知道你绑了什么人?”
列君声音艰涩:“宁安公主,今上的宠妹,一手掌握天下织造的龙头人物。”
正非微笑着抬头:“不错,同时她经脉尽断,七痨八伤,上气不接下气,形同已死之人。”他顿一下:“列君,这两天你精力大损,恐怕为了保持她活命,也费了不少的真力吧?”
列君全神戒备地看着他,可是心底却涌出强大的无力感。他一直是那样深沉,一直那样威严且无所不能……
“你想要方镜无恙……我可以帮你,不过她我要带走。”严正非摇摇头,不赞许的目光看着他:“这两天我如果不在暗地里给她渡输真气,她早死了。你有没有想过,她若死了会带来的后果?”
正非的思绪幽幽飘远,想到三年前……允乐刺血给白泠制药的时分,如果允乐当时没有那么做,如果白泠真的死在了那时分,现在的天下,是什么样子?
展昂是一个非常率性的人。按说,这样的人,在皇权的黑暗中,应该不会占上风。玩弄追逐权术需要极大的狠与忍。他是够狠,但隐忍一点点都从他身上找不出。这样奇异性格的人,却最终得到了他要的成功。
他太会掌握别人的弱点,同时完全剔除自身可能的弱点。
无懈可击。
他是爱着与他相关的人,扬澧,白泠,纵容而残酷的爱,但是无论是白泠还是扬澧,都不能作为撼动他的工具。
白泠在平稳宽厚而温暖的所在醒来。
她被包裹得密不透风,伏在一个人的背上。而这个人,正在飞速的移动。
背负着一个人,在这样崎岖难行的寒冷山道上,还纵跃如飞……这份轻功……
她头晕晕沉沉,忍不住胸口那股烦闷的气息。用力呼吸,仍然抑郁难忍。
背着她的人似是觉察了她的不适,停下脚步,将她放了下来,饪?竺?亩放瘢?皇痔?纤?谋承模?还汕辶怪?忻嗝喽?矗?乜诙倬跻磺帷?
白泠松一口气,说道:“行了。”
那人轻轻把手移开,又把斗篷给她拉好。
严正非。
“这是……何处?”她甫张口说话,就吸进冰寒的空气,噎得她险些又咳嗽起来。
“北冥山。”他简洁地说:“找人治你的伤势。”
不及她再问下一个问题,他又把她负在背上,继续向上攀跃。
天昏地远,处处是阴灰色,积雪遍野。
正非替白泠把脱滑的靴子重新系一系紧,回望来路,薄云碎雪,一片铅灰之外,再无其他。
这个地方,他也只在少年时来过一次而已。
这是一个奇冷至寒的,没有任何生息的地方。
天地茫茫,好像只余下他,还有怀里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女。
他已经很久没有迷惘的感觉。
无论你是否珍惜,一切终会过去。
每一天每一天,都没有什么不同。日出之后是日落,日落之后还会日出。他不希冀未来,也不缅怀过去。
因为他知道,过去终究只能是过去。
内息精纯无比,一天一夜的疾行好象没有消耗他多少真力。眼见天又要黑下,他凭记忆找到间废屋,只是没有东西聚火取暖。他自然不怕,就是怕她……
白泠裹在那些名贵的皮毛中,仍然脸色青白,呼吸微弱,摸摸她的脸和手,都凉得象冰块儿一般。
正非已经不能去多想其他,把她从那些皮毛中剥出来,抱在怀中,一手将真力送入她体内去。
过了片刻,白泠轻吟了声,张开了眼。
正非那张沧桑的俊颜就这么近在咫尺,两人气息相濡。她一惊,身子向后缩,却全身无力,只一动便两耳嗡嗡直响,反而向前扑上他的胸怀。
“莫怕……”他轻轻拍抚她的背。瘦的一把骨的女孩儿,对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好,唯独对自己不好……他知道了她如此伤重的由来,知道这三年她如何挣扎求存,还顾得上挟制展昂休养民力……
他在与她年纪相仿的时候,做着些什么事?好像……就是练武。要变强,变的更强,要超越所有的人……而她,大约已经活不到他的这个年纪了。
她看清了他,坦荡荡的眼,放松下身体,喃喃地低问:“扬澧回去了吗?我的口信可有带到?”
“他已经回去了。”正非轻声说。
她松软地长出一口气:“劳烦你,我心中很过意不去。便是此行不治,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她无意地闲问一句:“那绑我的人,你认得?”
“认得,以前的故人……”
“嗯……”她一天之中难得清醒这么多时间,真的不想再陷入沉睡中去,只想多找些话来说:“他想我写信释放的方镜,是什么人……”
“你不要劳费心力,多休息会儿。”
“我不想休息……我想多清醒些时间……兴许不用再过多久,我就可以永远不用再思考,不用再动弹……以前在码线纺新布的时候,熬夜赶制新衣的时候,连着三天都没有睡过……那时候真想啊,做完这个活儿,就躺下去永远不起来……”
“其实我并不是太喜欢织纺,我更喜欢衣坊和绣坊……闪亮的霓裳,美丽的少年和少女,花样的年华,柔软缠绵的美丽的幻境……还有那些绣品,在原来我根本没有见过的针绣丝绣……一切这么华丽,可是又这么残酷,一个又一个的人,无声无息的,就这样消失,无人关心,无人过问……这是个强权才是一切的时代……我该向哪里去,我该做些什么……一直想一直想,没有答案……现在好了,什么也不用想,因为,无论我是否找到了目标,那目标,也恐怕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正非听得心惊,她的心语如此不凡,又如此堪怜。安抚的又再输入真气给她,她果然平静了些,不再语无伦次。
“正非,你为什么单身一人,浪迹江湖?”她话声又起:“乐乐曾经跟我说,你是个很……嗯,”她咬住下唇,觉得这个话题不甚合适,又说:“何时可以找到那救我的人?”
正非心中沉了一沉。北冥山中大小山峰无数,要找之人又居无定处,一时三刻里是找不到人。只是这话若是说给她听,不免她又灰心丧气。便接口答:“这一两日吧。你不要心急。”
带来的药丸和糕饼,她也硬着吃一点,糕饼是在掌中以真力烘热的,她只吃了两口。药丸则是混着雪水咽下去,皱眉半晌,吐出三个字:“太……难吃。”
正非忍不住想要笑,这个沉稳的女孩子,也有她一点点的任性娇嗔在。
他对她说:“药怎有不难吃的?”
她吐吐舌头:“我光吃饼,不吃药,便不难吃了。”
正非只觉得得头大起来,这个一向稳重的女郎,竟然如小孩子般抗拒起苦药。
“还有两颗,咽得快些便不难吃了。”他摊开手掌。
白泠苦着脸:“顶多再一颗,我真的咽不下。”
他目露凶光:“少半点都不可能,你若不吃我给你拔头灌下。”
她咭地一声笑出来:“你在家定然没有哄过小孩,这凶脸好假,三岁孩子也不上你当。”
正非大感无奈,他又不能真的捏开她嘴灌药。
“呶,你是没有吃过,这药味真的太难受。”她说。
话虽这样说,仍然捏着鼻子把剩下的两颗药吃了。她这些天没有醒过这么长久的时间,说了这许多话,大感疲倦,咽下药后便伏在他肩头,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正非也略有倦意,手捏一个诀,盘膝运功。
碎雪时落进停,到中夜的时候,月光洒落进废屋来。白泠在沉睡中不自觉的畏寒,向正非身上更靠紧了些,却又醒转过来。
“月亮出来了……”她轻声说。
正非给她运功取暖,轻声说:“天未亮,再多睡一会儿。”
她只是轻笑:“便是天亮了,我不还是一天睡到晚么。看这月亮多好,古人怎么说来着,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几千几百年前,月亮就是这样子,几千几百年后,月光仍然是同一模样。不知道这月光,是不是非常寂寞?”
她念的词句,正非并没有听过,却直觉那句中的感慨万千。
“我还记得一只歌呢,词快忘光了,可是曲调没忘,你要听吗?”
他看到她半仰着脸,清瘦的小脸上带着一点点期待,不忍拂逆她意,说道:“你唱,我想听。”
她一笑,清清嗓子。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
路太长追不回原谅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绑
无法释放
---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越圆满越觉得孤单
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
路太长怎么补偿”
她想一想,又唱几句,断断续续,将这歌唱完了。正非只觉得这曲调异常缠绵凄恻,词意哀伤,低头想对她说句话,却见她又低下头,呼吸细微,竟又睡着了。
这是上得山来的第四天,终于觅到了那只存于传说中的异人。
那人看了白泠一眼,便说:“这是鬼域散了功的,还碎过这许多骨头,难为她倒能挨到今天。”
正非只问:“可能治不能治。”
那人道:“若想回复旧观,是不可能的。但要保命,却是人力可为。”
正非长长松了一口气,悬了许多天的心事终于落地。
那人道:“再多拖些时日,她生机尽萎,神仙也救不得了。化生毕竟只是功法,不是神技。正非,这是你什么人?”
正非答道:“是一个朋友。”
那人一笑:“你倒是朋友满天下的——不知道你师父若还在生,见你这样子在江湖上混迹,又要说什么。好,我便给她运功。等她自己醒过来,你把功诀教给她,让她自己也试着练练,许会事半功倍。”
是几月?是几年?
白泠看不出,算不准。
山上象是没有一点时间流逝的痕迹,没有花草鱼虫,没有烈日白云。只是阴霾,永远薄雾浓云愁永昼,一天中天亮的时辰少,而昏暗的时辰多。三个人里,倒有两个是整天不爱言语的,她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觉得孤单。
是孤单。
以前从来没有这样静过,没有险境,没有心机,没有人围绕身边……
现在的闲适,真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闲来翻看山上的藏书,倒也容易打发时光。
正非每日早出晚归,与她碰面的时间极少。
至于那时时隐迹的前辈高人,三天两头便不告而去,几日方回也是常事。
她一个人,坐在那石屋之内,抱着柔软的长毛护手套,看一册书。
有好些以前无暇想及的事,终于可以一一的,平静的想起。
正非进屋的时候,一股凉风拂面,屋子竟然大开着四扇窗,白泠正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皑皑白雪。
“不冷么?”他走过来,白泠抬头看着他一笑,雪白的腮上被冷风吹得粉扑扑的,手里压着一叠纸,正非一低头,便看到那宣纸上绘着一枝桃花,栩栩如生。虽然只是黑白淡色,一瞬间却让人有点粉彩映眼的错觉。他微微诧异,这等绘画手法他平生从未见过,问道:“这是哪里的画技?”
白泠低头一笑,把纸叠了起来:“乱画着解闷的。这山上的书画都算不少——今天吃些什么?”
正非说:“你做了什么,我便吃什么了?”
“倒也没有别的吃,我把昨天猎回来的雪鸡炖烂了,还热在灶上,热热的喝一盅酒去寒气也好。”白泠把手里的纸塞在案下:“我给你盛来。”
正非拦她:“倒教你劳烦,实在是这山上没有旁的人,你也不要累着了。”
白泠摇摇头:“才不,能多做些事儿,活动活动才好。”掠掠耳边的一绺头发,转身出了门。
正非终是不能忘记那株春意无限的桃花,在她刚才坐的位置上坐下,顺手把那叠纸抽了出来。仔细端详那枝与花。下一张上画的却是一只雪鸡,高翎长尾,极是神气。
他微微一笑,鼻端已经嗅到厨下雪鸡的浓香气,又翻下一页,却是一个俏丽的女孩儿,梳着奇异的发式,穿一件从未见过的怪模样衣装,遮住的倒没有坦露出来的多,玉臂粉腿,笑意盈盈,正非大感意外,再继续向下翻,却瞪大了眼睛愣在了那里。
下一张纸上画的男子面貌赫然便是他自己,可是头上的蓄发只有一寸许长,穿一件硬壳式的怪衣服,颈中系一条带子,脚下仿佛是双漆皮的鞋子,斜靠在……不知道是什么物件之上,仿佛……便是辆怪样的篷车,只是既无车辕也无御座。白泠正端着托盘进来。一眼看到他在翻弄那叠纸张,吃了一惊,托盘一偏,放在盘边的调羹滑掉在地,摔成了两断。
这一餐饭吃的异常沉闷,白泠慢慢的,细致的刷洗碗碟,恨不能把那碗刷到天黑。可是已经再刷无可刷时,擦干手上的水,却看天色仍然光亮,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书斋门口,看一眼坐在窗前的正非,迈步进了屋子。
“这是……很遥远的地方的境况,那里的人衣着发式都与中原不同……”她慢吞吞地,想一点说一点:“那种衣服叫做西装,是男人出门做工会穿的,女人们在夏天里,会……穿的布料比较少……”
“嗯,那个,我是看过那些东西的图样,觉得很趣致,所以套在你身上试了试,你不要见怪。若是看不惯,烧掉好了……”她声音低低的。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的话,她至于畏缩成这样子么?
可是看她带点讨好意味的笑容,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笑撂开了。指着另一张纸上那女子问:“这是何人?”
白泠怔一怔,才答:“以前认识的人。”
张丽媛,一个……已经快被她遗忘的名字。
晚上晴好,推开窗子看的时候,大雪,月光在雪地上象是会浮动一样,氤氲而缥缈。
“月光真的非常恒久……可以一千年,一万年的这样美丽下去……”她在月光下望着天空:“你为什么睡不着?”
正非笑笑不答。认识的久了,知道她有时会极孩子气,自言自语些话,也并不要你回答,只要你倾听。
“我睡不着……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做很多事,有时候又觉得,其实我什么不用做也可以,我又不需要讨生活,何必让自己那样辛苦。可是……依赖别人生活,做一只无所事事的寄生的虫儿,我一点儿也不会快乐。靠自己的手去得到自己需要的,想要的,才是……正确的吧。”
正非点一下头:“那,你需要,想要什么?”
话一出口,他微微一怔。
怎会问她这句话。
她也呆着,看着那在雪地上飘渺的烟气,似幻似真。
“我想要什么?一开始,我只想活下去……后来,我想要一个心上的平静,想要不在夜里惊醒……再后来,我都没有什么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