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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她不再用“蒙毅”而是改用“蒙公子”称呼他的时候,他就算再迟钝也该明白她在生气。
      蒙毅直到今日方才知道,原来女人这种生物,面上平静不代表这事就算过去了。
      他人高马大跟座山似的堵在她面前,医师往左往右都试探了一次,发现都绕不开,然后非常果断地选择了放弃转了身。

      “我让你过去。”
      为了加强可信度说得很是诚恳,“真的。”
      医师闻声停住脚步,迟疑地转头看了一眼,试探性地挪出两步,一边用怀疑的眼神防备似的看他,一直保持着距离,等到经过蒙毅后才步子轻快起来。
      蒙毅失笑,随即手握成拳遮掩性地咳了一下恢复神色,隔着几步远落在她身后。

      医师在出蒙府大门的时候被拦下了。
      她这时候倒是非常识时务,像是半点没生气的样子,回过身问他,“我不可以出去吗?”
      得到了“你的伤还没有好。”这样狗屁的答案。

      有被得罪到,已经在生气了。
      她深吸一口气,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自我宽慰道莫生气莫生气,我若生气谁得意。
      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扯出一个礼貌的假笑,说,“我,也是个,医师。”
      不忘虚假宣传,“很厉害的那种。”
      “我说可以出去就可以出去。”

      “你要出去干嘛?”
      医师判断出“如果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的理由她就出不去”的局势,在心里默念了三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第一次来这里,还没瞧过仔细咸阳长什么样,想出去看看。”

      “要不,你先好好逛逛我家?”
      “你家就这么大,”医师没注意到府中负责门禁的下人那不赞成的眼神,更何况府中还有一半地方不能去,“我待了这些天,晃悠都晃悠完了。”
      有害她伤口崩裂黑历史的蒙毅苦口婆心劝她,“伤万一被撞到了又要裂了,伤好了再出去呗。”
      “我来咸阳这么多天了还没逛过。”她语气低落,“进城第一天就被偷了钱袋还被抓进了牢里……”

      .

      蒙毅陪着她走在街上的时候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发现如果她用放轻的语气说话,配上低垂的眼眸,就很容易营造出一种绝望的易碎感,一如刀尖上悬着的花——希望绽放于残忍之上,摇摇欲坠地将欲被吞没,让人觉得如果拒绝她是什么罪不可赦的大事。
      既然已经识破了她的套路那么下次我必不可能再上当,他暗暗下决心。
      “那边人多,我们去那边。”
      “?你疯了吗。伤还没好就往人多的地方挤?”
      “人多说明那里有好东西或好玩的事啊。”
      “不许去。”
      “…这样吗…”
      蒙毅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因她的装可怜而心软:“不可……………去,去去去,我们去。”
      医师:计划通
      蒙毅懊恼:不是我方不给力,实在是敌方太狡猾。

      “蒙毅,那是什么呀?”
      但他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现在她就已经把称呼换回来了——从这个角度来看她还是挺好哄的。

      他循着她手指指向的地方去看,仗着自己的身高一览无余,觉得没什么稀奇的,“糕点罢了。”
      但医师以前从未来过这里,没吃过的、没看过的,都是新鲜的,便兴致勃勃地想往摊子边去挤,被蒙毅勾住后衣领扯了回来,视线滑过她受了伤的右手,“待着。”

      等蒙毅手上托着包糕点回身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地了。
      一个布衣打扮的人顶着一张混入人群绝不容易被发现的寡淡脸,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桑姑娘方才捡到个钱袋,追着人往西边去了,已经派人跟着她了。”
      糕点是刚出炉不久的,熨在蒙毅手心他却没有感知到应有的热度。
      他随手将糕点递给了那人,想起什么又觉得不妥,复拿了回来,朝着西边迈开步子,吩咐道:“去查掉了东西的那人。”

      .

      医师站在人群中,手掌虚虚地护住自己的伤处,被拥挤推搡的人流挤着走到了前面。
      其实她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脱落了,但钝痛仍旧隐隐传来,就像旧伤发作提醒大脑里回忆起的是受伤时的疼痛,有着穿越时空的陈旧感。

      正午的阳光赤/裸/裸地炙烤着大地,刀尖上反射的亮光晃得人眼睛刺疼。
      医师怔然睁着眼,眼眶酸胀地有些控制不住想要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悬刀被赤膊的壮汉用力高高举起,蓄力落下。
      她的眼前一黑。
      一只大手覆在她的半面上,一瞬间寂静到连呼吸声都停止的人群报复性地嘈杂起来,在这般的乱音中,一道变声期残留了沙哑的男声离她很近,“别看。”

      医师顺从地闭上眼任他带她走出人群圈。
      等到他轻叹口气说“睁眼”她方抬起眼皮重见光明。
      蒙毅笑话她,“这时候倒是听话了。”
      医师缓过神来,不服气道,“我又不知道那是刑场,他们都往那边去我还以为有什么好玩的呢。等发现了已经挤不出来了。”

      蒙毅把怀里已经凉了的那包糕点拿出来,将有些压瘪了的纸包摊开,发现有两块已经碎了,本想递给她又收了回来,“给你买新的?”
      医师不想再劳累伤了的右手就这么让它偷懒地垂着,伸出左手,手掌托在他的手背之下,两指成勾,勉强可以圈住他半腕,往下拉了拉,然后捡了最上面的那块已经碎剩一半的糕点,这样的大小反而刚刚好,指尖沾了粉渣,拈着那半块糕点往嘴里送,咽下去了后不赞同地蹙起眉看他,“啧啧啧,世家子弟。”
      她在谷里跟着师父那些年学会了做饭完全是为了自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吃得下师父的黑暗料理还平安无事的,而且她也不想每天吃个饭都战战兢兢担心自己下一秒是不是得爬着去给自己抓解药——毕竟她师父是真的干过这种给十岁小孩在饭里下毒当测试美其名曰人在面对死亡时潜力总是更容易被激发出来。
      在师父的磨砺下,她挑食、龟毛、洁癖等各种毛病被治了个七七八八,完全不愧于师父他老人家“医鬼”的称号。

      蒙毅问她还逛吗。
      医师摇了摇头说没心情了。
      蒙毅跟她在府内岔路口分别,看她回了内院后才转身去了书房。
      人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

      那个方才在街上留作暗中监视的探子回报,那个掉了钱袋的人祖上自周天子分封秦邑时便已扎根在此,并无异常。
      也就是说,跟她串通做戏的可能性很小。
      蒙毅伸手扯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才觉得脖颈处莫名被勒困的感觉松了些。

      “退下吧……”他眼神一凛,跟探子换了个眼神。
      下一秒书房门被从内用力踢开,蒙毅右手化成鹰钩,认清来者时急急收了力,但手仍旧掐在了细长脆弱的脖颈处。
      蒙毅迟疑了一瞬,收回手,见她脖间略有红痕,想她虽在江湖中长大但也应该是被她师父护地很好的女儿家,皮肤委实柔嫩了些,“可有伤到?”
      医师不语。
      他这才想起医师虽无内力傍身但轻功不错,不然初见时她也不能跳上将军府近一丈高的外墙。他是因为她的喘息声才发现有人在门外的。
      蒙毅不知道她何时来的,是否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她一直都很省心,在府中养伤这些天从未擅自去过书房、兵器库等地,活动范围只圈在内院几处房间和后院池塘处,他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
      他压制住内心如炙烤般的焦躁感,尽量用比较平和的语气,“你来做什么?”

      蒙毅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发现了被打翻散落在地的半包糕点。
      医师抬起头,“我们民间有个说法,叫一人一半感情…呃…缘分不散,我想着我们也算有缘,而且吃独食不是很好,所以拿来分你一半。”
      其实真实原因是——本来这钱就不是自己付的,当然是有必要对金主示一下好了,而且这糕点也不是很好吃,过了尝鲜的新鲜劲她觉得有些太干了便想着借花献佛来给带她顺利出府透气的蒙毅送一下,这样如果再想过去玩应该会更容易点。

      但现在已经掉在地上,散了,脏了,碎了。
      蒙毅的手指颤了颤。

      医师倒是先憋不住了,“其实我听到了。”
      她小心地瞄了他一眼,又心虚地低下头,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小圈圈,“可我又不是故意的。”竖起三根手指,“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来找你了。”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蒙毅步步紧逼,语气急促,不知道在逼她还是逼自己,“也没有想问我的?为什么调查你?为什么派人调查你?为什么不相信你?”
      医师被他突然暴涨的气势吓到,下意识退了半步,他脸上表情忽然一滞。
      “你不相信我是对的啊。我们认识才几天呐。”我如果相信你也不会一天天想着跑路,礼尚往来而已,医师觉得很公平,没什么可埋怨的。
      “当然生气是有一点点生气,”任谁被人调查挖隐私都会生气的,“但你怀疑我也没错啊。”医师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你猜的对,就算没有那个人,我也会去刑场的。”

      她果然是有目的的。竟能隐藏地如此好。
      蒙毅感觉那颗心正在慢慢坠入海底的深渊,窒息地令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师父说他是在赵国捡到我的,所以我应该算是赵国人吧。”
      今日行腰斩之刑的,是之前那场刺杀中埋在咸阳的暗桩,今日此举乃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反叛势力。
      而秦王不知道查到了什么线索,气得把不日前被俘后自尽的赵代王公子嘉的尸体扒拉出来处以枭首,他没能瞑目的脑袋就挂在木杆上,尸僵的青紫色爬上皮肤已经再难分辨出往日的一二分俊朗,被粗鲁割断的黑发已经状似枯草,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就像其实早已在六年前就灭国了的赵国。他就被刺挂在那里,无光突兀的眼睛就注视着下面心灰意冷之下以卵击石想要报仇去刺杀却失败被擒后被判了腰斩的犯人。

      “师父跟我说,既然那方土地曾经生你养你,那么至少要好好告个别。”因为只有舍弃了才能获得新生。
      “所以我来告别了。”
      “蒙毅,”医师唤他。蒙毅发现她真心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好看,眼中滟滟若有波光,眼尾微微上翘有了柔软的弧度,“这是我第一次来咸阳,应该也是我最后一次来咸阳。”
      “很抱歉骗了你。”

      所以她不是间谍——蒙毅心头才稍稍松了口气,又突然喉咙一哽,他其实更喜欢她那幅没心没肺万事不在意的样子。

      “等你都调查清楚了、我可以走了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吧。”医师顿了顿,补充道,“麻烦尽快一点。”因为她还有好多个药案没有治,三年之期一眨眼就已经过了一半,要是完不成她回不去药谷还要被逐出师门那可就太惨了——还是不能把辛辛苦苦攒的私房钱从药罐小隔层里拿回来的那种惨。
      毕竟有求于人,她想了想还是补上了一个拱手礼以表诚意。
      “我不做什么坏事,”医师非常有自知之明,举出了无可反驳的证据,“我也做不了什么。”

      “桑桑。”
      散落在地上的糕点粉末砸出一小圈一小圈的痕迹,他弯腰将侥幸剩在布包里的那块糕点连带着外面的包装一并捡起来。
      医师其实想说碎就碎了,但蒙毅已经将那碎剩半块的糕点吃了她瞪大着眼甚至都来不及阻止。

      糕点太干了,粉渣沾了唾液糊成一团,粘在咽喉处,他的声音干涸而枯燥。
      医师不明白他为何要道歉。
      他说,虽是职责所在,但对朋友来说仍是失礼,你不计较是你的大度而不是他可以视作理所当然的理由。

      她一愣,脱口而出,“我们是朋友吗?”
      蒙毅的脸色霎时暗了一分,语气凝塞,自嘲一笑,“我知道做出这样的事自然是没有资格再自称是你的朋友…”

      等等…等等等等……医师觉得他似乎搞错了什么,怎么听着像他们之前是朋友现在因为出了调查监视这码事而割袍决裂了。
      她伸手挠了挠脸颊,把耳边的碎发拢了拢,“你是世家子弟,而我不过是一介江湖游医,从一开始就不该是朋友吧。”

      蒙毅两道剑眉蹙起,生生在眉心处挤出了一道细褶。
      医师就认真地给他分析,“如果你不姓蒙,那么你就不必在乎我为什么来咸阳,也不用担心我是来自哪里。江湖中人四海为家,走到哪算哪,有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便捡个树枝往上一抛,落在哪个方向就去哪,很多人对何处来何处去并不怎么介意,聊得来就是朋友,分开了也没关系。”

      蒙毅心中哂笑,说到底,还是介意的。易地而处,这般的怀疑和试探,他也未尝不会心存疙瘩。
      他无从抵赖。
      她跟她的故事,有着与这座王城格格不入的鲜活,是无意间飘过天边浓郁而剔透的紫色烟霞,是转眼就容易消散回归天地的一坠滴露。
      那是蒙毅这样自小规矩生活在王城世家的人天生渴盼却难以握于手心的东西。
      他曾以为自己对她的兴趣仅仅来自于她所拥有的潇洒自由无拘无束,毕竟人总是容易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执念成痴。

      但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却动了想让她留在这里的念头。

      “桑桑,你不喜欢这里吗?”
      “咸阳城威严、井然、繁华,有糕点,有伶人表演,也有机遇和未来——孔孟儒家、纵横鬼谷,诸子百家无一不想通过王权来证明实现自己的抱负。”

      她只是沉默着。
      时光被无限拉长、扯裂、揉碎,人在这样的席卷中感到了无能为力。
      或许过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可以用平静的语气去跟她告别。然后蒙毅听见她有些小心翼翼、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医家……也算在诸子百家里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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