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桥洞下的人》王的节操

2、第 2 章

　　清晨，闹钟响过的半个小时之后，小明游出了大门。

　　今天的水似乎比昨天的要粘稠，流过腮的时候，像石油那么厚重。

　　公共巴士站，一眼望去是看不到头的鱼队。大家头挨头，尾贴尾，歪歪扭扭的列了十几条队。鱼队花花绿绿，什么鱼种都有，还有直愣愣的瞪着眼睛、黄褐色肚皮，像裹着褪色黄绸的黄姑鱼，在鱼队间维持秩序。

　　小明游到了队尾，在歪斜的队伍中，挑了一个似乎比较短的队伍，汇入鱼队中。后面还不断有拎着公文包、着急的晃动着鱼尾的鱼，排到了小明后面。虽然看起来稍微短一点，但是这条队伍并没有很快，反倒是旁边一条看起来更长的队伍，比他们更早进了闸机。

　　上了鱼铁之后，就更挤了。甩不开鱼尾，所有鱼都夹着尾巴，熟练的将脑袋挺起。一条条，直摆摆的戳在水里。一路上，不断有鱼上上下下，但鱼铁里静悄悄的。有两三条抢到座位的鱼埋着头在吃早饭。小明转过眼珠，看了一眼，是下等鱼吃的劣质早餐，水草屑和海藻捏合在一起。他们正抿着嘴，小口的、专注的吃着。小明转过了眼珠。

　　今天的巴士有点慢。小明到了办公室的时候，有同事已经到了。两只漂亮的红绸鱼正在门口聊天。

　　小明没看她们，抬头飞快看了经理室一眼，松了口气——经理室的门大开着，里面有两只飞鱼在干活，一只在擦桌子，一只在给经理桌上那盆水草除草。

　　小明绕过她俩，抓紧来到自己的位置。他放好公文包，将桌子擦了擦，然后打开了今天要处理的文件夹，平铺在桌子上。

　　这一切做好之后，经理到了。

　　周围没响起任何声音，但那两条红绸鱼仿佛接到了讯号，飞快的溜进了办公室。

　　当那只大而扁的脑袋探进部门办公室大门的时候，两条红绸鱼早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认认真真的看着桌上的文件。

　　小明所有的同事都一声不吭。但低垂着的脑袋上，都睁大了眼睛，用280°的余光扫视着正门。

　　而在经理室打扫卫生的飞鱼也刚刚清理完。不知为什么，今天他们的动作有点慢——本来这时候，他俩应该已经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经理已经走向了他的办公室，飞鱼却正提着桶和抹布溜了出来，和经理在经理办公室门口打了个照面。

　　眼看经理冲向自己，两只飞鱼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想让出道路。结果不幸在半空撞在了一起，打翻了桶，撞掉了抹布。这两个可怜的家伙只昏头昏脑了一下，就飞快的分开了。他们俩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像两条僵尸一样戳在大门两边。

　　面色阴沉的经理，仿佛没看见门口的两只飞鱼，径直冲进自己的办公室。

　　“嘭”的一声，大门关上了。

　　随着上班铃声响起，大家纷纷开始忙起了手头的事情。只有两只飞鱼，依然僵在经理室门口，一直到确认大门暂时不会再打开了，才松了口气，捡起抹布和水桶，缩着身子，飞快的溜走了。

　　整个办公室就这么静悄悄的工作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明突然鱼皮一紧，仿佛有一股难以察觉的波动从自己身后传来。他悄悄抬起眼，果然，经理室的大门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打开了。

　　仿佛有微弱的电击感，从鱼脊渐渐蔓延身体的末端。

　　周围一片安静，所有鱼都在低头干活。整个办公室仿佛连水都静止了，只有文件被翻动的沙沙声。

　　小明急忙垂下头，死死的盯着手里的文件。

　　鱼鳃张合了三四次，视野的尽头终于出现了经理那扁而钝的脑袋，在小明的余光中，不紧不慢、漫不经心的从他身旁游了过去。经理一个个格子间往前巡游，所过之处，每条鱼都深深的埋下头。

　　他慢吞吞的往前游，在前排的一条小丑鱼身边停了下来。那条小丑鱼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公文，整条鱼似乎都埋进了文件堆内。过了好一会，他似乎终于感觉到整个办公室的气氛不对，终于察觉到经理正在背后在看他，鱼尾忍不住轻轻的颤抖起来。

　　经理居高临下、在他身后看了一会，终于开口了：“你跟我去办公室一趟。”

　　小丑鱼整条鱼一抖。他战战兢兢的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夹，跟在经理的尾巴后。他那渺小的身躯在庞大经理的衬托下，弱小的像只鱼蚤。大家默默目送着他那微微有些残缺、褪色的尾巴。

　　经理室的门又“嘭”的一声关上了。

　　又过了好一会，小丑鱼独自一鱼，缓缓的游出来了。整条鱼的鳞片都失去了光彩。他垂着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整个人钻进了文件堆了。

　　一上午，又有好几条鱼被经理叫了进去。幸好，小明没有被叫进去。

　　上午时间终于挨了过去。休息铃一响，众人纷纷松弛了下来，一蜂窝的朝着门口游去。只有小丑鱼没动弹，他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别人招呼他一起去吃饭，他苦笑着摇摇头。

　　和大家一起走在前往食堂的路上，小明一天中，第一次感到了片刻的解脱。

　　食堂里，到处闹哄哄的，四人一桌，大家边吃边聊天。小明吃着没什么营养的午餐，津津有味的听着红筹鱼和其他同事们闲扯一些八卦。等小丑鱼终于出现的时候，大家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负责打饭的剔牙鱼，懒洋洋的从水槽里刮出最后一点烂水草，扣在他的碗里。那点分量能让任何鱼生气，但小丑鱼平静的接了过来。

　　吃完饭后，小明没有留在食堂和同事们闲聊，而是抓紧时间回到办公室。他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里找到自己平时常用的桌椅，钻了进去，躺下。不远处的办公室里，有没睡觉的，在大声讨论股价。有人在说，芳草地泉眼附近的公寓眼看要涨价……再不出手就迟了……

　　小明在椅子上翻了个身，睁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又仿佛没睡着。

　　过了很长时间，又仿佛才过了几分钟，闹钟叮铃铃的响起来。小明一个机灵，睁大了眼睛。刚才的梦境刚刚展开，还铺陈好，就被闹钟赶走，迅速的退散了。来不及回味梦境，他急忙爬起来，把躺着的椅子放回去。

　　小明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小丑鱼也回来了。除了小明之外，没人注意到他。小丑鱼他脸色苍白，悄无声息的、鬼魂似的游到了自己的位置。

　　今天下午的任务格外的重，所有的东西都向小明涌来。小明很快就把别的鱼的事情抛之脑后。他在文件堆当中游来游去，他跑到别的鱼的工位上，用无可奈何又毕恭毕敬的语调，恭敬的请对方给予帮忙。在自己桌上电话响起的时候，绞尽脑汁推脱对方提出的不合理的要求。

　　电鳗经理依然不紧不慢的在所有人的身后游来游去。

　　每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小明都可悲的颤抖一下。

　　整整一下午，他和很多部门的鱼交谈。处理了许多文件，有的文件来来回回，不知怎的，最后又回到他的手里。

　　终于，下班时间到了。但所有鱼依然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小明一边继续干活，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经理的大门。等待了大约十分钟，终于，经理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电鳗经理慢慢的从里面游弋出来。

　　直到他的尾巴消失在走廊，大家才纷纷松了口气。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那些年轻的小姐们最先动了起来，摇摆着漂亮、多彩的尾巴，提着手提袋，三三两两的蜂拥出了门外。

　　小明也抹抹脑袋上的粘液，起身钻出了自己的位置。接着，更多的像他这样的年轻的雄鱼们出来了，最后，是那些身躯更沉重的中年鱼。

　　今天，大家没有马上离开公司，而是聚集在公司一楼的大厅里。平时，大厅的最中央放着一个金黄色的聚宝盆，有三条鱼高，五条鱼长。电鳗经理他们这些高层每天早上经过那里，都要亲自拜一拜。普通员工倒不用，因为没有资格。今天，对着聚宝盆的空地上放着一张巨大的桌子。

　　每周，在这张桌子前，大家会领到薪酬。偶尔，老板还会在桌前宣布对哪位同事的提拔和任命。

　　现在，鮟鱇老板就坐在桌子后面。他身躯很大，一条鱼比三个小明还大。此刻，他端坐在桌后，那个标志性的的灯笼就挂在脑袋前。所有鱼排成队，游到桌前，由站在他旁边的色彩艳丽、漂亮的孔雀鱼小姐将一袋袋鱼食分发给大家。那是混合着豆饼、鱼粉、水草和其他东西的中档鱼食。这是大家的工资。

　　每条鱼领到工资之后，都会朝着鮟鱇老板恭敬的鞠躬。鮟鱇老板会微微的点头，他的灯笼会随之晃一晃。不知为什么，小明特别害怕那个微黄的灯笼。明明非常威严，甚至还有一丝慈祥。但是小明却害怕那个灯笼。它像个多余的眼睛一样盯着他，放射出慑人的光线，甚至感觉看一眼就会眩晕，连魂魄都会被吸了进去。小明努力的不看那只多余的眼睛，不去看老板的眼睛，不去看那闭合的嘴巴，不去看那滑不溜秋的鱼背，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孔雀鱼小姐漂亮的、颜色鲜艳的尾巴上。

　　轮到小明，孔雀鱼小姐看也不看，就将准备好的鱼食丢给了他。

　　小明不去看鮟鱇老板，低下头，朝着前方深深的鞠躬，然后将鱼食揣在了怀里，紧紧的护着它。幸好，老板没有注意他的眼睛，下一位等着领工资的员工已经游上前来。

　　他随着前一个人，游出了大厦。

　　当他已经游下台阶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看见身后不远处，又不断的有同事游出来。

　　其中，有小丑鱼。他的怀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在川流不息的鱼流中，他独自停在公司门口，尾巴左右摇晃，保持着平衡，仿佛是在踌躇接下来要去哪里。

　　如果是在昨天，小明会去安慰安慰他。

　　但现在，小明感到很累了，没有理会别人的心情。他揣着鱼食，向前飞快的冲去。他摆动尾巴，远离了公司阴影笼罩的范围，游向鱼铁站，速度极快，仿佛尾巴下的水流都灵动了起来。

　　随着鱼流渐渐变得拥挤，他尾巴的摆动再次缓慢了下来……

　　小明吃完了晚饭，怀里揣着今天发的鱼食，独自在公园里漫无目的的闲逛。

　　夜晚来临后，公园里的水草从中波光闪烁。鱼妈妈带着孩子，在水草丛中练习寻找吃的。孩子们在捉迷藏。更大一点的孩子们，在追逐。在远离鱼群的地方，有一个浑身长满鱼蚤的小鬼鱼，独自在角落里寻找吃的。五大三粗的管理人员，俯视着鱼群，似乎是在检查来往的鱼当中有没有偷东西的。

　　一条条蜿蜒的水草像暗绿色的丝带一样，在水流当中摇曳着，召唤着。

　　鱼群渐渐稀疏，小明慢慢游进草丛的深处，那些带着孩子的鱼妈妈和孩子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他抬头望着上面。在墨绿色的摇曳着的海带的上方，上面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水中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颤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回去睡觉。明天还有一大堆工作，比今天还要多的工作。

　　“该回去睡觉了。”他想。

　　但是他的身子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他的两侧的鱼鳍轻轻扇动，将周围的泥土给搅动起来。他慢慢的沉了下去，和泥土融为一体。泥水缓缓的从他的腮上流过，他的眼珠渐渐的突出出来，但他一动不动。

　　周围安静的像真空一样。

　　天空中，一个大圆球升起来了，像即将分娩的鱼肚皮，膨胀，惨白，它的光照在水草、泥地和一切鱼身上。照的世界明晃晃，一切清清楚楚，一切都无所遁迹。

　　小明慢吞吞的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白光照在他的身上，像一层铁壳一样，包围着他。他的身体，仿佛又扁了几分。

　　他眨了眨眼睛，迷惑的盯着眼前的水草。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亮了！”他身子猛然一震，“糟了！该上班了！”他急慌慌的在原地绕了几个圈子，才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公园里，他一把抓起旁边的鱼食，一边的念叨着：“得回去换衣服，换衣服。上班了！”

　　说着，急匆匆的朝着远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