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桥洞下的人》王的节操

1、第 1 章

　　范勤是我所有同学当中第一个上报纸的。

　　范勤是我的大学同学。在我们一起上过的某个高等物理的课堂上，我们的物理老师，那个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的老头曾经说过，所有粒子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最终都会落到某个势能低处，停在那里，那个地方叫做势能洼地。顺便一说，高等物理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学科，一方面它告诉我们，量子是不确定的，无论如何你都没有办法同时确定它的两个关键量。另一方面它还告诉我们，量子的所有信息都包含在某个薛定谔方程当中。

　　四年之前我们离开同一家公司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四年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正处在一生当中最迷茫的时期。我们当初学的专业不好就业，再加上大学四年浑浑噩噩，等到一毕业顿时傻了眼。当时也算走运，我们班一个叫做老莫的同学毕业之后自己创业，利用家里亲戚的人脉，开了一个教辅书籍的公司。虽然和我们专业不沾边，但是好歹是一份工作。

　　老莫的公司招不到人，我们系里暂时没找到工作的熟人就给他去帮忙。其中就有我和范勤。范勤不怎么说话，但是和老莫是一个宿舍的。

　　老莫的公司租在一栋居民楼，环境很简陋。但他的野心很大。一年四季专门在外面跑业务。我们就在小屋里编教材。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但是每个月有一份工资从来没有断过，还能奢求什么呢。

　　我们一边四处投递简历，一边编着教材。偶尔，下班后，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在办公室里喝酒。大家都是单身汉，我们四五个人就着一盘花生米能喝掉二十多瓶啤酒。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范勤他们一个村才出了他这么一个大学生。他家里就他父亲和弟弟，弟弟不是读书的料，读到高中就辍学了，在他们家县城一个餐馆打工。我们其他几个情况虽然比他好点，但是也差不多多少。

　　本以为留给我的时间还多，但坚持了一年多时间，公司撑不下去了。虽然靠着亲戚的人脉，有订单，但是还是亏本。老莫扛不住了，只能关了公司。散伙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在外面的餐馆。我们谁都没喝高。一直到公司倒闭，我也没找到工作。那时候，范勤同样下家还没着落，眉头紧锁。不过，并不怎么惊慌。临走的那天，我们约定好谁先找到工作谁请大家吃饭。

　　那是我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工作没攒下钱，又没找到新工作。去干了几天销售，过去的工作经验全都不算，简历都没法写。我大把的掉头发，从那以后，发际线就变得很高。□□群也不看，就怕听说哪个同学又考上公务员了，哪个同学又结婚生孩子了。真是高不成低不就，没想到待业的时间会这么久，我差点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待在家里。最后，一个远方的表叔给我介绍了市城郊的城管那边招一个临时工，虽然城管名声不好听，而且是临时工，但是这个岗位是坐办公室的。

　　我去了，才算是安定了下来。天无绝人之路。那时候，其他几个曾经的同事们也陆陆续续的找到了工作。范勤可能换了手机号，一直没联系上他。试着了两次，也就算了。

　　再次听到范勤的消息，是在四年之后。报纸上刊登我们母校有一个毕业生住在广东一个城市的桥洞里。

　　他其实已经在那里住了不短时间，之前一直没人发现，直到广东最近推出了新的城市管理细则。城市开始精细化管理这些流浪人员，才发现他是一个大学生。管理人员吃了一惊，再一调查，发现他已经在桥洞下住了一年多。报纸上还说这个人虽然穿着破旧，但是谈吐很有教养。毕业后曾经在一家同学开的编辑公司上班，后来公司倒闭后南下来本市打工，抵达后没多久就被偷走了身上所有的钱和证件。之后他辗转联系派出所和学校补办未果，就干脆放弃了。没有工作，没有住处，就一直住在桥洞里。

　　报纸上没有写这个人的姓名。但我看了这描述，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范勤。

　　下班之后我驱车过去。当天夜里一点多，夜已经深了，车流渐渐洗漱，我还在车上。看着高速路边灯光闪烁，从一个城市连绵到另一个城市。

　　半夜三点多的时候，我终于到了救助站。

　　值班的人说那位被救助人员已经走了。登报的第二天，他就自己走了。

　　那个人说，救助站还曾经帮忙联系过他的家人，他弟弟希望他回家，但是那位被救助人员不愿意和家人通话。

　　那个人还说还说，他们不能限制对方的活动自由，所以只能让他走了。

　　走出救助站，正是一天当中夜最深的时候，但天却意外的亮，城市的灯火将天空照成浅浅的粉色。我站在救护站的窗外点了一支烟。

　　我想起自己的恐惧，从没有护栏的楼顶俯视脚下的恐惧。我的同窗，他战胜了恐惧，向前一步，已经摆脱了家庭、社会、礼金、未来孩子的学费，和一切别人强加给他的束缚。

　　从本质上，我的洼地和范勤应该会拥有的洼地是一样的。我们也都曾经在某个曲面上滚动、旋转、滑落。只是，一些微小的事情影响了我们各自的滑落的过程。现在，我已经落到我的势能洼地，安安稳稳的待在里面。但我不知道范勤他是否已经超脱了这个洼地系统，又或者依然还是陷入了某一个洼地当中。

　　我当夜没有在这个城市住宿，而是连夜开车回家。第二天，照常去上班。

　　不久之后，我的孩子出生了。他是三个家庭和很多人的希望，满月那天有很多人来。虽然，我知道他最终也会落在某个洼地里。但他距离那段时间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是吗？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没有在听说过范勤的消息。

　　但我坚信，他还活着，活在川流不息人潮的城市中的某个角落。

　　我偶尔还会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剃着清爽的板寸，在学校的礼堂里向我们整个系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叫范勤。勤是勤劳的勤，范是范仲淹的范。希望和大家一起度过一个有意义的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