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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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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蔓延了整个初夏。
沁不完的潮气和暑气交织在一起,为恒源山打上一层黏腻的薄雾。
一帘水珠挂在白帐边缘,有一滴没一滴地坠着。
帐前平地上,高高低低的空心木桩和铁杵摆出一道完整的秋离阵,一众弟子姿势各异地站于其上。
日头在乌云间晃了晃,又缩了回去。
苏晓词吸着鼻子,突然看到什么,眉头一竖,“三排七,把腿抬起来!别以为躲在角落我就看不到!”
被点名的弟子背一僵,抖着右腿伸到头顶齐平处。
与他一齐抖三抖的还有颗金色葫芦。
寻识果子被她的呛声惊醒,窝在枝桠间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很是配合道,“训了几个了?”
“九个,简直一塌糊涂,”苏晓词忿忿地插着腰,“没一个能看的。”
所有弟子的动作一瞬间仿佛又规整许多。
“真恨不得亲手给他们纠正,”缓缓磨牙,忽而直起腰,眸光落到肩头圆溜溜的脑袋上,微凉,“不是说我每世结束,神识便能松动些么,一晃十年,怎的连一丝神识都送不出去?”
寻识果子不知何时已正襟危坐,顺带自觉地落到地面,字正腔圆,“苏氏,此事急不得,再过几日便可。”
苏晓词烦躁地扯了扯嫩叶,“姑且信你。”
……
一只紫斑鸠南迁时掉了队,落在白帐篷顶歇脚发呆。
“哒哒哒,”鸟喙将帐子戳了个洞,沿着边缘撕下一口,嚼了嚼,吐了出来。
继续发呆。
“嗡嗡嗡——”由远及近。
鸟头猛地竖起,旋了旋,随即两腿一蹬,展翅俯冲。
灰褐小虫的翅膀已沾上鸟喙的尖头。
突然,“啪!”紫斑鸠偏离方向,狠狠撞上树干,周身被一缕白光劫持,惊慌地扑棱挣扎。
而白光没有要罢手的意思,一面托住鸟身,一面攀上它的脑袋,点点逸了进去。
“嗷!”紫斑鸠凄厉地嚎了一嗓,翻个白眼,撅了过去。
圆滚滚的鸟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半空,将坠未坠之际,一旁的两截树枝蓦地蹿出,架起肥厚的翅膀,让它沿着树干,麻溜地滚到地上。
统共没晕几秒,紫斑鸠又直挺挺醒了过来,却像变了个鸟似的,拿翅膀摸了摸头,抚了抚肚子,又拍了拍尾巴,最后跺起双脚,在原地一阵乱舞。
“呼,”背后树枝扫起一股微风,紫斑鸠顿住,回头望了眼,随后抖着翅膀,撅起尾巴,姿势怪异地朝外飞去。
一路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紫斑鸠像颗断了线的毛球,东撞一头,西滚一圈,愣是没减半分热情,浑身粘满尘土残叶地,朝人烟稀少的地儿循去。
再往前,红沙漫漫,寸草无生。
半日的磕绊飞行终于告一段落,紫斑鸠盯着前方高耸入云的树影,挺起胸膛,姿态昂然地踱了过去。
“噔噔噔,”粉红的小脚丫点了点透明罩子。
寻识果子噌地从树间探出脑袋,立刻被一根树枝强行塞了回去。
半晌,枝摇瑟瑟,飘下句不咸不淡的话,“小霸王,才来,比想象的慢。”
……
纳容树近来头疼得慌。
它从来不晓,自己有朝一日竟能同“颇受欢迎”四个字扯上关系。
光凭结界前散落的那一地各色羽毛,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它寻了什么特殊爱好,倒枉顾它千年来树起的酸薄形象。
譬如,得一曾就着夜色,从沙中捻起数不清已是第几根的紫色羽毛,静思良久,歪头道,“你……喜鸟?”
“谁喜鸟,你才喜鸟!”纳容树呛声。
默,锲而不舍,“最近太寂寞了?”
老树咬牙,“寂寞?!我巴不得有片刻安生!你们一个个,吵得我简直烦透!”
得一微讶,“还有谁?”
“不知道!”直接轰走。
眼下,暖风习习晴光潋滟,这位名为“不知道”的正主正两脚朝天躺在沙坑中,闭眼打盹。
自神识松动,已有十来年。想看的景,该说的话,也悉数尽了,徒留悠悠岁月,恍恍不知尽头。
但苏晓词私心是愿意等久一些的,因为这意味着,那一世的司徒雾还安好地活着。她并不急于再次相遇,左右总有那么一天。
一粒沙卡在鼻间。
“啾!”苏晓词打个喷嚏,侧身碰上个滚圆的物什。
“醒啦?”寻识果子将脸怼近,带着不同寻常的悦色。
苏晓词别开头,闷闷道,“嗯,醒不醒有区别么?反正你们允我的,也做不到,净欺我。”
“谁说做不到了?”纳容树眯眼,敛起树冠。
“那又是谁阻了我千百遍?分明说好了,神识充沛就能回去再看一眼,可我等到现在,何曾兑现?”
“哦,你想看,”纳容树轻飘道,“那现在就看呀。”
苏晓词一愣,一骨碌爬起来,“当真?!不会又诓我?”
纳容树嗤了声,懒得应,寻识果子干脆亮出葫芦口,半笑半正经道,“当真,我带你去。”
转瞬,一缕白光跳进葫芦,任由鸟身仰面跌回沙坑。
……
黑漆漆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意识再起,苏晓词恍觉自己似一粒尘埃,飘悬在空中,不浮不沉。
眼底是一片灰蒙的雾白。像云,很厚,厚得就快要压下来。
耳畔响起呼啸风声,亦有片片冰凉擦过,带着水意。
苏晓词虚无地挣了两下,想极力看清周遭,未果。直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撞入脑海,“抱歉,走得急,我现在就将你倒过来。”
视线骤然一晃,所有事物像乾坤大挪移般旋转颠倒,苏晓词一阵眩晕,兀自缓了片刻。
“以你当下的形态,不能在外时空体逗留太久。不过放心,他们看不到你。至于移动,你只要心有所想,便可前往。”寻识果子叮嘱完,便没了踪影。
心有所想……苏晓词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下移。
万家灯火。
一股熟悉的凡尘人烟裹着热气升腾,将半空坠下的雪花融成水汽。
“当当,”不远处,沉闷的钟声,夹杂着浑浊的颤音。圆底尖顶被薄雪覆盖,像极了撒上糖霜的盖塔糖,只消被风轻轻一舔,就会露出之下斑驳的砖面。
即使不复往昔风采,钟楼似乎依旧是瀚淼星最众星拱月般的存在。中心广场、街心大道,密密麻麻的商铺和茶楼,无一不辐射着此处的繁华与喧闹。
若自己还存在于这一世,便是同它一样的年纪了,可惜……苏晓词恍恍想着,心底莫名生出怅然。
很快,愁思被食物温热的馨香拉回,她这才发觉今日的热闹有些不同寻常。
是祈愿节!
满街的六角彩旗在半空汇成一道斑斓流动的波浪,其间飘着各式点缀,有带角的、镶花的、刺绣的、点灯的,皆是临时铺子用来招揽客人所扮的讨巧玩意儿。
川流的人潮时走时停,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诶,新年祈新愿,讨好运,添旺头咯!”小贩拨弄铺前垂着的一排排红缎福袋,铃铛轻撞,清脆悦耳。
苏晓词忍俊。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这些传统朴素的花样仍不过时。
一双修长的小手触了触福袋,片刻犹豫地收回,默默垂下。
眼尖的小贩一下发现,探头陪笑道,“这位小少爷,您瞧着福袋欢喜不?欢喜就择一个,讨好彩头!”
男孩抿抿唇,露出右颊一枚浅浅的酒窝。
见他不语,小贩自发地将他认作出是门未带钱两的小公子,左右会有人代付,便利索地摘下那只他碰过的福袋,一把塞去,“都说遇见就是缘,小少爷快打开看看,里头藏的可是来年的好运!”
男孩垂眸,拢着手心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抬手去解袋口的红抽绳。
小贩面露喜色,飞快地同临铺的妇人换了个眼色。这一幕,恰巧落到路过的苏晓词眼里,叫她不禁好奇驻足。
一片纯白的清音花瓣从福袋中悠悠飘落。
“嗨呀!”小贩兴奋地搓起手,连眉梢尖上都像挂了喜字,神神秘秘道,“小少爷明年会遇到心上人呐!”
男孩眼中一瞬惊讶,转转似有红晕爬上他的脸颊。
苏晓词啧啧暗叹,那男孩看着,左右不过十岁出头,想来自己同他一般大时,只晓得抓鱼玩耍捣蛋,哪懂什么情字。而小贩亦是厚颜,竟能对着一介孩童说出如此违和超前的话。
临铺的妇人见势,抓起个金色签筒一顿狂抖,转眼伸到男孩鼻前,气势坚定话不带喘,“学业健康爱情财运样样能测,小少爷若心有所愿,抽一支我的签,保验保灵!”
妇人底气十足,苏晓词一下猜出她的把戏,有滋有味地移到她身旁,正对着男孩。
这回男孩没再犹豫,指尖摸过最角落的一支签,拈了起来。
就在签头冒出的一刹那,妇人的脸仿佛被强雷劈过,喜色一空闪电交加。五官震荡中,她眼疾手快地夺过那支签,啪地丢在地上一脚踩住。
男孩微愣,抬眼。
“嘿嘿,”妇人笑比哭难看。
这场景,倒是熟悉。苏晓词早就在芸芸众签里瞥见了那根独苗“差差签”,只是没想到男孩的坏手气竟和她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不得不说,缘呐,真妙不可言。
“白、白签哦,不作数。”妇人心虚,赶紧从底下掏出备用签筒。
男孩目光澄澈,顺从地点了点头,似月牙般狭长的眉眼弯下,微微勾起的唇角衬得右颊的酒窝愈发深邃。
苏晓词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扯了一把。
“言儿,言儿!”背后匆忙的脚步声临近。男孩低头,掏出一枚银币塞到小贩手中。
“言儿,”一位衣着讲究,形色雍容的夫人自人群中快步走出,拢过男孩的肩头,“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祖母正找你呢。”说罢瞧了瞧一脸讪笑的小贩和妇人,没加理会。
男孩将福袋放入兜中,仰头,面若映着温润星月,“本想寻些有趣的物件哄祖母高兴来着,”拉了拉夫人衣角,“母亲,那我们走吧。”
苏晓词的目光默默追随着这对母子。不知为何,她只觉眼熟得很,却一时没有头绪,待到回神,蓦然发觉自己已跟上他们的脚步。
层叠的人潮外,母子两的脚步从容了些。远远的,夫人朝马路对面挥手。
苏晓词下意识望去,却在目光触及的那一刹那,再难移开。
“祖母!”男孩乖巧地跑上前,握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的手,和另一侧的瘦削身影一同将她从车内扶出。
老妇人腿脚不便,精神却是矍铄。她不愿坐上备好的轮椅,拄着拐杖倚在车边,静静看闹市里涌动的繁华。
“母亲,天凉了,别冻着。”夫人赶紧从车里取出绒毯给老妇人披上,男孩见状,亦搓热了手给她取暖。
老妇人慈爱地笑了,眉眼舒展,抽出一只手反盖上,将男孩护在中间。冷风擦过她脸庞,在深浅的沟壑里停留打转,仿佛一双盲者的手,在迷失间摸索着逝去的美艳光华。
苏晓词一点点靠近,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
“他们人都到了吗?”夫人给瘦削身影拢紧衣领,小声道,“外头风大,别叫老人家和孩子吹着了,早些走吧。”
“嗯,彭叔和齐叔应该已经在了,廖叔码头上还有些事要处理,晚点来,”瘦削身影想了想,从内兜里掏出块银色怀表,就着灯火打开,“不急,天生花马上就开始了,言儿喜欢,我们看会儿再走。”
话音刚落,几道炽烈金光拖着烟白的长尾咻地从平地升起,转眼窜到天顶中央,在凝作光团的瞬间迸发出无数璀璨光芒,似点点星河坠下,将冥冥凡世点亮。
“祖母你快看!”男孩兴奋地仰头,眼中印着的光泽由极盛的灿白化作七彩斑斓的华光。
刹那间,像时光在疾速倒流,像漫长的记忆被拽回原点,那些夺目的、纯粹的流光承载不可言说的重量呼啸而来,又迅速泯灭,连绽放之间的冷意都如此熟悉。
“佳蓉,你先进车里避风吧。”耳畔,苏晓词听那瘦削身影道。
“不,你不进去,我也不进去。”夫人的低语中带着娇嗔。
再垂眸,万象世界竟被蒙上一层化不开的水泽光晕,朦胧中,苏晓词依稀看到两个相依偎的身影,平静而温暖。
天幕盛宴依旧,心中却因此有了更急迫的念头,苏晓词强忍不舍,将此番不期而遇的画面定格在脑海,转身离去。
余光里,银色怀表上被磨得几乎看不出原形的刻字,透过指缝映着模糊的天光……轻叹,若有人将你救赎,为你复上安好岁月,那于往昔,已是善求。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瑞的儿子名唤谢言。为什么取了“言”字呢?因为“詞”去掉了“司”。不过谢瑞终究是被老天善待了的,他的妻子佳蓉就是表彰会上遇到的女眷呐。
小词其实没怎么怨过谢瑞,最多就是有些赌气,但论爱,是真的没有。第一世她并没有用力去活,对于“生而为人”的概念比较模糊,所以性格也没有在伊岛时张扬,更多是小心翼翼又好奇的体验。结合之后的故事,她的性格会有更多发展和变化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