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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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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砖府邸的正门开了道缝,容一位高瘦的中年男子侧身通过,又快速关上。
苏晓词越过墙头,跟着他穿过空荡的庭院,身旁偶尔擦过一两个丫头婆子,皆是面生,低着头步履匆匆,喜气甚微。
内院灯火寥寥。迎着房门被打开时透出的热气,苏晓词瞧清了屋内的情形。
一盏孤灯悬在床头,不近亦不算远,柔和昏黄的灯光将一切笼在阴影里,唯有床榻上敛眼睡着的老者,显得有些刺目。
高瘦男子走到床前,从被角里轻轻抽出一只蜷缩的手,覆指听脉。
“刚歇下没多久,”坐在床尾的老妇人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鼻梁,低语道,“最近他骨节疼得愈发厉害,冯医师给他做了热敷和按摩,才减了些痛楚,勉强睡上会儿。”
高瘦男子点点头,替老者掖好被子,坐进一旁的软椅。
静了良久,“几时了?”老妇人缓缓抬头,略带迷茫。
“晚上七时了。”
“今天药房散这么早?”
“嗯,今天是祈愿节。”
“哦。”老妇人默默恍然,面上仍是寂寥平淡,那双望向孤灯的眸子里,光芒逐渐飘远,最后汇成一个模糊的圆点,空空的,像被抽干的水井。
“要是,”老妇人斟酌着开口,嘴唇微微颤抖,“要是小词还在,现下府里该热闹许多吧。或许还会有三两孩子,把我们这群老骨头闹得不安生。”
苏晓词一直窝在床边,无声将他们望着,满心满眼的难过,闻言,鼻间狠狠一酸。
高瘦男子默不作声,眉眼淡淡敛着,辨不出情绪,绷紧的下颚线平添了分严肃和沉静,却不再锋芒锐利。
空气凝滞。
“那件事,你父亲从没走出来过,”许久,老妇人像是喃喃自语,又像叹气,“我们也没有。”
“我知道,”高瘦男子应道,坚毅的眼神中藏着星点的痛,“所以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母亲,你得理解。”
老妇人吸了吸鼻子,干瘪的手徒劳地抹着眼眶,无可奈何,“是啊,是啊,”片刻,兀自摇了摇头,将手边的书册递去,“这是你父亲清醒时让我记的,他这个人呐……唉,真是一辈子都在操心。”
“好,明天我和冯医师仔细看下,节后回研究院立课题。”高瘦男子翻了翻,又陷入沉默。
幽暗的灯光依旧在轻摆摇曳,像流淌的细水,将所有人的心事包裹。
苏晓词私心想多看他们几眼,那感觉如同儿时寻常的陪伴,温馨且熟悉。只是一别多年,笑声不再,活力已逝,唯有沉甸甸的垂暮苍白。
突然,心口传来一股细密痛痒,神识猛地一震,苏晓词像意识到什么,脑海中不加思索地浮现出一个名字。
……
这是哪儿?
苏晓词环顾四周……密林、墨夜、寒风,还有化不开的雾气,将相隔甚远的灯火揉成橘色光晕。
继续向前探寻,直到冷彻的死寂让她想起那个只来过一次的地方。
离尘岛。
他已经在这儿了吗?……苏晓词的心不由慢慢收紧。
绕过一段粗壮的树干,视野里出现一座纯白石碑,方展而阴冷。
纵使内心有千百种抗拒,她不得不上前,去证实可怕的猜想。可就在转角的地方,愣住了。
一身笔挺军装,一副雕刻容颜,一双剑眉星目,纵使两鬓已攀点点灰白,却一如当年的模样,清冷正气。
他就在那儿,安然无恙地,看起来千万般完好地,静守着,单膝跪地,手中握着一束清音花。
回眸,赫然望见石碑上的两列字 ——“念吾爱 苏小词”
悬着的心落下,又隐隐冒出许多情愫,交织在一起,是喜,是叹,是念。
上一次见面,她走得太急,连诀别都带着残忍的请求,连心绪都未说尽。虽她自知相聚有来时,可他又怎知晓?
风卷过几片落叶,翻滚着,卡在石碑的刻缝中。他抬手拂去,她看到他修长的左手,没有配饰,没有痕迹。
漫漫的心疼涌了上来,她不敢去想,余生的孤独他是如何熬过来的。为何不放下,亦或是不愿放下?
那就用这短暂的相聚,让她替他一起分担思念。
她轻轻靠在他肩膀,感受凛冽的潮气中,他呼吸的温暖。
恍恍间,那双深邃的鹿眼像感知到什么,缓缓睁大,难以置信地望过来。
“小词?”
“晓词!”
两道声音同时入耳,却是如天地一般遥远的撕扯。苏晓词一阵眩晕,看自己身不由已地飘了起来,再无力去抓住什么。
……
肥嘟嘟的鸟“叽”地倒了下去,半晌睁眼,却是呆呆望天,活像一尊精致的木雕玩偶。
“心里痛快了?”纳容树拎起累得将自己埋在沙堆里的寻识果子,抖干净了塞回枝丫间。
苏晓词不吭声,也不知听没听见。
“心疼你的小情人了?”
苏晓词眨了眨眼,总感觉眼前还留有残景。说不心疼,怎么可能,只不过用她上一世的生命,来换所有人的生存和收获美好的可能性,也算不了亏。
终于,诈尸了许久,探头探脑,“之后我还能再回去看看他们吗?”
“当然可以,再修炼上二十年。”纳容树慷慨大方道。
“……切!”鸟头一仰,拧过身子用尾巴对着老树。
……
夜还是那方夜,像糊在头顶的幕布,扯不着也戳不破。
苏晓词俨然已活出一副“不管今夕是何年”的潇洒姿态,日落而歇,月升而醒,然后抱着飘摇的意识继续打盹。
一只小虫嗖地窜进叶丛。
“啊啾!”枝摇叶晃,小虫瞬间被喷了出去。
好端端的清梦被扰,苏晓词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自微睁的缝中瞥见远天一缕金光飞过,周身似冒着不寻常的亮泽。
“咦?”努力撑开另一只眼。
盯了片刻,恍道是错觉,便头一歪,又沉沉睡下。
……
得一刚躺下,忽闻床头案几处一声碎响,像是什么破裂开来。
静了两秒,猛地坐起,只见平日好生躺着的石头不知何时已悬在半空,噼啪作响间,坚硬的外壳碎开无数道裂缝,转瞬被溢出的盈盈白光吞没。
就着喷薄的热力,剥落的残片碎石一下被震出几寸之远,又仿佛受了牵制一般,绕着白光的中心疾速旋转,数不清多少个来回后堪堪凝成青白色的薄尘,细密地将白光裹住。
白光越来越冷,骤然收拢,薄尘跟着一刻化为乌有,只留下一枚小小的物什,在空中顿了顿,直直坠落。
“哎呀!”得一吓得赶紧扑上前,想要接住。
没想那物什颇有灵性,虚虚一晃便朝紫檀雕花托盘飞去,须臾后稳稳落在绒布之中。
“呼,”得一不禁抹了把汗,脚步还有些虚浮,迫不及待地将物什拢入手心,顺便将方才被惊得蹦出鱼缸的鱼儿捡了回去。
小石头可谓脱胎换骨。不再混沌灰白,棱角粗糙,而是通体圆润剔透,光洁细腻,淡淡的冷白中缀着几缕碧色,可见出尘飘逸,实乃上乘良玉。
“怀儿啊怀儿,你、你这是要回来了罢!”得一喜上眉梢,高兴地在屋内打转,而后索性捧着玉石,和衣打坐,两眼片刻不离地盯着,恨不得里头能直接蹦出个祁怀来。
……
晨曦透过窗棱,悄悄打在得一脸上。
得一眼皮抖了抖,均匀沉缓的呼吸一滞,半晌吐出口气,缓缓睁眼。
可手心里哪儿还有半点玉石的影子!
得一登时头皮发紧,上蹿下跳地将屋子里外翻了个遍,最后一挠头一拍大腿,朝弟子院仓皇奔去。
关门弟子院里静悄悄的,尽头那座爬满紫藤蔓的竹屋一如从前,窗门紧闭,毫无亮光。
得一将手放在门把上,想了想,还是抬起叩门。
“噔——嘎吱!”门突然开启,险些刮过鼻尖,得一急急退了两步,却在看清对面之人后蓦然欣喜。
“师尊。”祁怀微讶,敛起袖子归顺地垂手行礼。
得一乐得一时说不出话,止不住笑地围着祁怀仔细打量,生怕那抓不到够不着的几十年叫他吃苦受难,好在只是清瘦了些,别无大恙,才堪堪放下悬着的心。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过了会儿,得一兀自缓下傻笑的劲,探寻道,“这些年可都好?那外时空体可是凶险?”
祁怀闻言,点点怔忪从眼中漾开,像空白亦或是困惑,良久,“我……不记得了,”凝眸,面上依旧平静,却游离着一丝落寞,“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空落。”
……
寻识果子今日神色不大对。
具体的,苏晓词也说不上来,以她粗犷大条的心思,能瞧出它有事遮掩虚虚慌慌,已是不易。
直到日上枝头,弟子们前脚散了,后脚寻识果子语气严肃地唤了声,“苏氏。”
“你做甚?”预感很不详。
“我得带你走了。”葫芦周身忽而金光大作,印符浮现。
“啊?!”惊得似晴空降雷。
彼时苏晓词才对“待宰的羔羊”一词深有体会。
“你住手!”抵死挣扎,扛不过神识逆流。
“为何不早说!”白光不受控制地朝葫芦口逸去。
要能早说就好了……寻识果子心中憋屈,又怕耽误了时辰,只好继续念诀。它今早可不就是被那棵想一出是一出的恶霸老树强行丢来完成任务的?
“师尊!师尊啊!”苏晓词觉着自己嚎破了嗓,但无人响应。
“哎,走了。”最后一缕神识进肚,寻识果子闷闷地关上葫芦口,任由苏晓词在里头翻腾打滚。
一炷香后。
“为何不早说!”同样声色俱厉的控诉,只不过终于对准了罪魁祸首。
“你还没等够?”纳容树吹去轮回叶上的灰,戏谑道。
“我,”噎了噎,等当然是等腻了,可更重要的是,“我都还没来得及和师尊道别呢!”
纳容树嫌弃地撇撇嘴,朝寻识果子招手示意,“你若不见了,就只有一个去处。你真当言真连这点判断都没?”
一条路被堵死。不甘心,眼看寻识果子又要念起仙诀,苏晓词大义凛然地扒拉在葫芦口,死死卡住,“那、那占卦呢?你答应过我的!”
“嗯~~?”纳容树似应非应,偏要逗她一般,指尖一勾,挑起白光拉入轮回叶中,幽幽道,“我有吗?”
苏晓词简直气绝,论面皮之厚,纳容树确实能碾压众生。
横竖是大半的神识都已消弭入叶,苏晓词的心凉透,恍恍听耳边一阵低笑,带着玩世不恭的蛊惑,“疆为局,盈亏起。纵无度,逢以文。合欢有时,此消彼长……”
风止了,轮回叶敛去金光,抖了抖,像打了个饱嗝。
岛的另一端,一个青色身影步履匆忙地赶到白帐前,抚着树,而后良久静立,低头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段的时候,挺唏嘘的。苏家没了小词之后,跟快乐几乎不再沾边,一双执迷于旧事的父母,一个被尊师侮辱肩负重担的儿子,还有一个算是为了拯救所有人而自我献祭的女儿,终究日子不属于他们自己。而男主守身如玉,相思入骨,只是回到伊岛,也忘尽前尘。
对了,卷二正在准备中,因此晚些才能奉上。若得有缘人阅读至此,本茶奉茶以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