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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回归 ...

  •   月影悠长,承着将尽未尽的天光,为漫漫红沙铺上折折碎银。远空雁啼,凄厉撕裂,划破旷日宁静,余音不绝。

      一顶纵贯天地的巍峨巨树前,一位白袍男子来回踱步,将绵沙踩得咯吱作响,留下细碎无章的脚印,恰同他口中闲言,“再过两日便是怀儿生辰,算来这已是他入轮回的第十九个年头。唉,从前只觉得时日如流水,平淡往复,弹指一挥即百年,现下有了担忧牵挂之人,才知艰难。怀儿生性不争不抢,就算遭人欺负也默默承受,我真担心,”男子抬头望树,语气隐隐抱怨,“你好歹跟我说说,哪怕三言两语,亦不叫我终日心慌。总独自藏着消息,有什么意义?好生小器!“

      纳容树弯起一根树枝在树干上挠了挠,好似掏耳,“告诉你有用么?没用告诉你作甚。”

      “那你就说他是否无恙,无病无痛,吃饱穿暖,别的我也不指望从你嘴中抠出半点。”得一闷闷。

      “呵,”纳容树干脆伸出左右两根树枝,将耳朵堵住,“没听见。”

      “我就知道,”得一气得负手跺脚,“八千年的老树了,还没个正经样!”

      这话纳容树听了不大待见,猛地呼一口气,原本静躺的红沙突然如幕帘般平地升起,转瞬倾盆落下,将得一从头到脚浇了透。

      “你!哎呀呸呸!”得一仿佛一根被腌渍的须参,连衣襟内里都嵌满沙粒,呛得连连咳嗽,“你这又是作甚?!”

      纳容树却忽然静了,歪着树冠,一动不动。

      “你!……”

      “嘘!”短促,但难得严肃。

      得一脸色变了变,等了半晌,气自行消了大半,转转是好奇和疑惑,“你听到什么了?”

      纳容树斜睨他一眼,直起腰,一复先前的散漫腔调,“你没听到么?”

      ”什么?”

      ”风中有言:快走不送。“

      得一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微恼发犟,“又赶我走?不走不走,今儿偏要得你一句关于怀儿的消息!“

      纳容树不应,忽而周身结界银光大作,以夺目的速度膨胀开来,所到之处沙如云涌,夹杂着滚烫的温度,摈开一切阻在半道的事物,包括自以为稳如磐石的得一。

      漫天沙雾中,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头顶漫漫而下,不怒自威,”有要事,容不得你胡闹。“

      这语气,得一倒是从未听过。他被结界弹出几尺,踉跄间仓皇爬上剑头,委屈地质问,“除了神尊的事,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要事?你!唉我走了。”说罢忿忿,拂袖离去。
      纳容树目送那道狼狈的白影消失在天边,笑得压弯了枝头,“啧啧啧,真被吓走了,”不过片刻,眼神骤凛,不恭的笑颜尽数收起,喃喃道,“不过说的也是。”

      周而复始的寂静,再次掠夺了极无沙漠。万籁俱息,连一粒沙都不曾浮起。

      均匀而平缓的呼吸在结界内起伏,纳容树好似已陷入温和的睡眠,枝叶耷拉树干微曲。

      “叮叮当……叮咚…….”清脆悠扬的铃声,不知何起,萦绕在树的周身。就在某个沉静的瞬间,一股无源飓风突然席卷结界,树冠被整个托起,所有枝叶张牙舞爪疯狂颠晃,而后齐齐吊着,向远天一方延伸,似在极度渴求着什么。

      一道金光蓦地划破暗如深渊的天幕,裹着烈焰和火星迅速坠落。

      卷曲的树叶一下张开。

      金光的轨迹刹时调转,像受了指引般,朝结界笔直冲来,将撞未撞之际,结界壁陡生小孔,将金光一纳而入。

      几乎在小孔闭合的同时,金光绕着树深处的金树叶转了三圈,随即怦地化作千万碎金,星星散散地浸润了树的每个角落。

      飓风止,铃声偃,万物寂。

      纳容树缓缓睁眼,长舒一口气,浅吟低笑,好似无比愉悦。

      ……

      恒源山,夕栖阁。

      三千墨丝垂坠,柔柔贴于一副瘦削的背脊。青色素袍松垮地拢在肩头,云纹疏淡,衬出其上清浅年轻的容颜。

      言真静坐榻上,闭目养神,榻前的镶铜石炉里,白烟淡淡,木香萦绕。

      夜落深深,寂得连一丝风都不曾流连。

      忽然,他搭在膝上的指节微动。几个呼吸间,言真双眸渐启,眼中迷蒙很快散去,辗转是带着惊讶的清朗。

      白烟被衣袍匆匆飘过而旋起的风打散。

      院落中,月泽如水,一屏白帐不染纤尘,无声守护被它笼罩着的苏铁。

      言真顿住脚步,呼吸有些微喘,青袍因疾走而从肩膀滑落,他却浑然不知。

      苏铁依旧是往常模样,油亮碧绿的枝叶稍稍耷下,随着夜风点点起伏,仿佛熟睡的孩童,在梦中低喃。

      他犹豫了一瞬,将手掌覆上树干。

      一股暗流在掌下缓缓淌过,时进时滞,时盈时缺,却真真切切是熟悉了四百多年的旧识之感,温和而深厚。

      “晓词,你当真……”言真抬头,眼底升起难以置信的欣喜,可转瞬又敛起眉眼,平添了份担忧和疑惑。

      凉风悄悄沿着褶起的衣襟缝隙灌入,不知觉,树间雾气已在他袍上凝结成滴。

      ……

      晨曦方现,鸟鸣未起。

      两个青袍身影就着稀薄的天光,脚步软绵地攀上石梯,一个拖着笤帚和水桶,一个抱着书卷,皆是发髻松散,衣衫不齐,将睁未睁的眼中尽是困倦和迷茫。

      “跟你说了我不晨读,非要拉上我。”高个少年哈欠连连,涕泪糊了一脸,便拿书角胡乱去蹭。

      “哥,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兄弟间要有难同当,“矮个少年吃力地提起水桶,一个不慎洒了小半,”你看,我处处都想着你。”

      “嘴贫,”高个少年挠着晃悠的发髻丸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破事,你总第一个抓我当垫背。晚上偷摸加餐,怎的不见你帮我放个风?”

      “嘿嘿,哥,你本事强,不用我帮,”矮个少年嘻皮笑脸,抬头一抹汗,余光已能望到不远处的白帐篷顶。

      高个少年撇撇嘴,满腹的起床气还堵在胸口,不禁抱怨,“啧,你说,我俩走了什么霉运,怎就跟苏晓词这棵破铁树杠上了?她在的时候,我们挨骂受罚,她走了,还得替她打扫浇水换帐,简直阴魂不散。”

      “我也不明白,师尊为何对她这般好,”矮个少年突然压低声音,“十几年前她走得太突然,当时我就觉得蹊跷。哥,你猜她去哪儿了?”

      “我哪知道?不过看师尊一副笃定她能回来的样子,大约只是去渡神识吧。”

      “什么是渡神识?”

      “就是,呃,将神识抽离出来,渡到别的生命体里,然后、然后再,”高个少年话头卡住,翻了个白眼,登时没了耐心,“管她渡什么,横竖她就是个麻烦精。改天趁没人,我一定……”

      矮个少年突然停下脚步,面色一僵。

      “我一定朝那破铁树踹上个一炷香时间,再拿鸦鸟吐出来的黑泥涂满树心,叫她嫌臭也叫不能……干嘛,你拽我作甚?”

      “哥。”矮个少年声细如蚊,眼直直盯着前方,手有些发颤。

      高个少年顺势看去,脸一下憋成颗红果。

      晨光初浴里,洁白的帐下翩然立了道飘逸出尘的青色身影,隽秀的脸上宿着一夜未尽的寒气,在光影下显得愈发消瘦。

      “师父。”两个少年几乎要将自己的下嘴唇咬出血来,但见言真徐徐睁眼,半是淡然半是清明地望向他们。

      一股冷气嗖地直冲他俩的脑门。

      言真静了半晌,薄唇微启,本欲说些什么,突然止住,唇角勾起,眸中晶亮,竟含了丝缱绻笑意。

      “你们刚才,叫我破铁树,是吧?”清冽的女音如平地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下,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少年们吓得一哆嗦,浑身汗毛嗖地立了起来。

      “还说要将鸦鸟的黑泥抹我身上,”女音抬高八度,像点了把火,“是吧,承风?”

      高个少年的腿一软,险些当场跪下,还没顾上应答,魂已丢了大半。矮个少年哭丧着脸,知晓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这点时间没见,你们是要造反了?既然如此,”愠怒,抖了抖枝叶,放声道,“清音派众弟子听好了,我,苏晓词,今日回归,有要造次者,当面寻衅!”

      刹那间,整个山头似冬风过境,虫鸟被一惊而起,慌乱啼鸣,草木瑟瑟狂舞,扬起漫天沙尘。更有睡梦中的弟子愕得滚落在地,恍恍间头疼心悸,仿佛中了梦魇。

      承风承盼两人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脚下像扎了排针,恨不得直接晕倒了事。

      “你们先回去吧。“良久,言真悠然开口。

      兄弟俩如临大赦,甚至忘了言谢,端着一身虚汗朝山下跌去。

      彼时暖风再起,花香微醺,偌大的空间里,只余一人一树。

      “师尊。“一句撒娇轻唤掺着鼻音,全无方才排山倒海的嚣张声势。

      回望,眼底映着日月华泽,“晓词,你回来了。“

      ……

      在恒源山上的日子总是闲适,吹风、打盹、督学,一如往昔的四百多年,熟悉到肆无忌惮。便是隔了一世回来,也不过像做了个悠长的梦,醒时虽有迷茫,但不至于全然陌生。

      唯独不适应的,是好容易化了人形,初尝过自由的滋味,却要再次被困树中,受着憋闷束缚。于是,或回味,或期待地,苏晓词常拉着言真,同他述说那段新鲜岁月的种种。

      零碎的话语听多了,言真亦能大概拼出一副具象的画面。他听她有家有友,不再孤单一人,有喜有悲,连受委屈都那么生动,自然,还有些未尽的遗憾,不曾说破,却藏在每个轻微的叹息和戛然而止的话头中。

      至于那些劫数,她下意识略过了,可他心如明镜。一生,只十八个年头,该浓缩了多少痛苦。

      她倒不以为意,单单抱怨不能活得像在伊岛上那般肆意和霸道。毕竟事态复杂,世事难料,少了他的庇护,那些表面的,内里的,明的,暗的,都交织成一张庞大的阴谋网,即便初出为人好奇心重,也需揣着低调和谨慎。

      偶尔,她梦回前尘。在静谧的深夜,噙泪或含笑,辗转化作醒时的沉默。

      这一世,她没有用力去恨过什么人,因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终是过客,融入过,问心无愧过,即为圆满。但某种羁绊还是留了下来,刻在血脉里,等待仓促离别后的下一次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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