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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番外 词中雾 二 ...

  •   等站到那扇高大的软皮镶边铁门前时,苏小词咽了咽喉咙。伴着低沉的嗡嗡声,一卷书海苍穹在眼前逐渐展开,棕褐色的木质书架层层叠叠,像阶梯般自地面向天花板延伸,璀璨的海冰灯点缀其间,如星辰皓月,点点华光坠下,无端添着肃穆。

      她不由地呼吸都轻了几分。空气里书香混合木香,闻来只觉得莫名熟悉。

      是他的味道。是他在这个空间里独守时光的味道。

      她在书林间穿梭,一点点拼凑他的过去,突然在一张长桌前停下脚步,低头摩挲着桌角,“我猜,这里是你最常看书的地方。”

      十来张一模一样的桌子,没有特殊摆设,偏偏选了这张,就在第五盏海冰灯之下。

      司徒雾一挑眉,三分惊喜七分莞尔,替她拉开座椅,“小词猜得对。”

      苏小词咧嘴,揣着小得意,窝进椅背间。阳光透过窗帘支开的角,映出前面地上一片被磨得光滑的痕迹。

      原来他看书会有这个小习惯。

      她撑着扶手,绷起脚尖朝前探去,可连腰都送出了半分,才刚够触到痕迹的边缘,不觉受挫,默默挪了回去。

      两杯茶被递到面前。苏小词抬眼,瞧司徒雾一本正经撇过脸,佯装没看到她方才的窘状,便嘴一瘪,勾过他的小指比了片刻,又被他一把反握住。

      等到椅子被坐得温热了,她才品出这偌大空间里的冷寂来。两个人半晌没说话,四周静得好似被胶住的一坛水,即使有任何动静,也漾不出水波。她很难想象他十年如一日地身处其中,甚至自最天真烂漫的孩童时代起,没有喧闹和烟火气,就这样被安放在平稳的圈里,由于某种来自长辈的考量。

      她恍恍忆起彭三千的那些神叨言论。现下她是说什么都不会信了,哪怕他长了一嘴尖牙。

      “在想什么呢?”司徒雾微微抬肩,苏小词的头就跟着晃了两下。

      “你在军队里,有什么玩得好的伙伴吗?就是那种,可以敞开玩,随意打闹开玩笑,哪怕追着跑,打打架什么的。”她想把她的梦境摊开来给他看。

      司徒雾认真思考了下,“算不上有,军队的制度很严格。”言下之意,即便他有心,总有隐形的鸿沟横着。

      苏小词歪头,脑海中登时浮现出一个幼小的身影,穿着硬挺的小号军装,苍白而冷峻的脸上还挂着训练时沾上的泥印,不笑的时候眼梢垂着,周身散发出生人勿扰的寒气,活脱脱一枚小冰块。

      当真是……毫无童趣。

      她呷了口茶,瞥见桌肚里的一角,“这是什么书?”

      “是我的笔记本。”

      杏眼一转,“能看看嘛?”

      “当然。”瞬间她手心里就躺了本褐黑皮革套笔记本。

      书签绳的一头牵着枚做工精细的匕首勋章,摸起来沉甸甸的。

      “这是我在军队里获得的第一枚肩章。”

      苏小词顺着书签绳标记的地方往前翻,厚实泛黄的纸页上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笔迹,规整清秀,大小统一,像码了一列列纸上方阵,明明没有线的约束,却比线还直上两分。

      这倒是她第一次看他的字。池沁在她小的时候,总说字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比如字体偏小,线条清晰,棱角带弧的是苏枢的字,字型窄斜,转折尖锐的是苏子谦的字,而笔道风风火火,生动有余,粗看如小人挥剑,细看又莫名整齐的便是她的字。

      这厢一对比,苏小词有些自愧不如。与其说司徒雾的字是传统意义上的美观,还不如说是字中透露出的那股自律、内敛、成熟和刚毅,是她在同龄人之间未曾见到过的。

      果真是……童趣为零。

      她举起本子,捻着一沓书页刷啦啦一翻,混着油墨香气的微风中翩然坠下一张卡片。

      苏小词捡起一看,拧出了高低眉。

      她本想乱猜一通,可卡片右下角方正的“词”字让她不得不好生正视。

      出乎意料地,一只手盖住了卡片。她转头,惊讶地发现那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竟渗了薄薄的绯色。

      “唔,这画的是幼参?哦,长角的雪人?……难、难不成,是布娃娃?”苏小词就差在脑门上贴一排会发光的问号,来突显内心的疑惑和混乱。

      “……是兔子。”沉默片刻,认真的低语,带着不可忽视的委屈。

      苏小词鼻孔猛地一张,硬生生吞下险些爆发的大笑,转转整理了要崩不崩的表情,眨巴着大眼,郑重其事道,“哦!对对,是兔子!一模一样!简直栩栩如生!”

      她都不知道自己跟这玩意儿到底哪里像了?

      于是闹着推了推他的手,企图再看一眼。他睫羽微垂,无奈地移开手,又似不甘地指着图案,“这是耳朵,这是脸,这里我用先生教过的简笔画法处理了下。”

      一时间她不晓得该替那位教画画的先生高兴还是难过。

      “是我眼拙了。”苏小词咬着杯壁挡住笑,干脆将茶一饮而尽,好容易平复了笑意,突然肚子里“咕”地一声大叫,在空旷的藏书室里荡着回声。

      “饿了?”司徒雾眉眼弯弯,捏了捏她粉白的脸,颇有不计前嫌的大将风范。

      “嗯……”这下换作她委屈了。

      “我让厨房去备餐。”说着司徒雾起身。

      “诶,”苏小词拉住他,掌心下的手腕皮肉绷着骨骼,依旧是低于常人的温度,“你平日在家爱吃什么?”

      她实在好奇,怎么每次吃饭他都跟没动过筷似的,不知是外头的菜品不合胃口,还是当真食量小。

      “以果蔬居多,”司徒雾注意到一双爪子不安分地揉捏着他手腕各处,仿佛集市上的新手挑拣着肉的肥瘦,有些好笑地按住,“放心,我府里的阿婆做肉菜也是一绝,油焖、红烧、炖汤都很可口。”

      那盯着他的小眼神闪闪烁烁,明显不太信。

      “鲜椒滚鱼片,盐烤弓虾,鹿肉三吃,烟笋爪鱼汤,再来份爆炒牛肉粒,小词觉得可好?”

      敢情他以为她在担心自己吃不饱……苏小词遂深明大义地摇摇头,形容之深沉简直一秒化身智慧长者,她反过来执着他的手,蹦出句和架势不大相符的话,“要不我来做饭吧?”

      司徒雾脖子一缩。

      “就这么定了,”她又兀自真挚地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小雾啊,你要多吃点,太瘦了。”

      司徒雾默了默,从善如流地将她拉起来,领去了厨房。

      实则在备菜的时候,苏小词的内心还是无比自信和笃定的。毕竟和辛医师在外岛研习的那一年里,顿顿都是她掌勺,也没见辛医师吃吐过。至于他为何总早早放下碗筷,苦着眉走开,她想那一定是研习压力太大所致。

      偌大的备餐桌上很快铺满了食材。

      “我寻思,你一定是不喜肉膻味,才会挑食。”

      司徒雾额角一跳,垂手站在边上,不动声色地接受了这顶名为“挑食”的兔毛帽。

      “球葱去腥,果梨提鲜增加甘甜口感,我把这两样打碎混在肉泥里做烤肉饼,”面前的食材俨然成了江山社稷图,“这几样做成果蔬泥,搭配用薄柠叶煮过的嫩鹿肉片,再加点炒紫菇。”

      一通分配下来,食材各自有了去向,只是……

      “小词,球葱要不要先对半切,放在冷水里泡会儿?”

      “不用不用。”

      “鹿肉先焯水如何?”

      “哦太麻烦了,不要。”

      “那牛肉先腌上吧?”

      “不行,腌了烤起来容易焦。”

      “……“

      等苏小词顺手往浸了三角蚌的水盆里抖了半罐盐,再堪堪一回头,不知怎的就从司徒雾安静帮忙的侧影里,读出了一丝大义凛然的意思。

      一定要让他心服口服!

      她吸了吸鼻子,就着脑海中他从小无朋无友,连饭都不好好吃的画面,悲从中来,吭哧一刀对着手中的球葱劈了下去。

      “嘶!”一股浓郁的辣劲像冲天的八抓触手,将她的脸糊了个猝不及防。

      “好辣好辣!”她忍不住跺脚,五官都快揉在了一起。

      一张棉柔薄纸顷刻覆上她的脸,亦有一双手引她后退。

      “我看看。”薄纸掀下,亮晶晶的鹿眼近在咫尺。

      鼻喉间腾地搅起一阵飓风,苏小词隔着朦胧泪眼推开他,嘴巴微张,就要喷出那口辣气。

      “啊——”背蓦地撞上某样物什,坚硬得像堵墙,她顺着司徒雾脸上闪过的讶色转过头,这下,酸辣的喷嚏被掐得连渣都不剩。

      阴影里那堵墙动了动,带着迫人的气势,一道狰狞的疤痕越过锃亮的肩章如同绕颈的水蛇,隔着招风耳嘶嘶吐着信子。

      “将、将军叔叔好……”苏小词听到自己发颤的哭腔,一曲好几折。

      “这是哪家的姑娘?”墙终于开口,沙哑浑厚的嗓音里好似掺了威、怒、严、勇几味料,叫人寒毛倒立。

      一瞬间苏小词恍觉置身于海啸的中心,洪流猛兽张着血盆大口欺身扑来,堵住她的呼吸。在这不过两尺的距离间,她头一回觉得倘若自己应答,家人甚至会摊上性命之忧。

      “父亲,今天会议提早结束了?”司徒雾淡淡上前,替她悉心抹净哭花的脸,又擦去她手上的球葱汁液,“这位是苏医师的千金苏小姐,我带她来家中做客。”

      浓眉下藏着的精光小眼一直死死盯着他俩的动作,听得这回答,眉一竖,明显在等下半句。

      “正式介绍下,小词是我的女君。”

      苏小词的脑袋轰隆一下炸了,血色冲破薄薄的脸皮就要渗出来。

      那道眉却抖了抖,四仰八叉地躺下来,无比舒心似的。

      “你刚把人家小姑娘惹哭了?”司徒炎凑到司徒雾耳边,自以为低声地质问了句,偏偏她听得一清二楚。

      “我怎么会?”司徒雾挑眉。

      “咳咳,”司徒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叉起腰,想了想又放下来,“苏小姐,欢迎来司徒府做客。如有招待不周,尽管和叔叔提。”

      她顶着一颗思维已经迷路的毛绒脑袋,呆愣地应了。

      “那个,叔叔也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们,刚才回府没看见一个守卫,担心了才过来瞧瞧,”司徒炎一边搓着手,一边朝司徒雾甩了个“臭小子带姑娘回家怎么也不通知为父,礼数何在”的眼刀,探出头,“苏小姐饿了吧,正好,叔叔献丑做几个菜给你们尝尝。”说着便脱下被结实的胸肌撑得紧绷的军装,丢给司徒雾,卷起袖子。

      这话犹如天灵盖里轰雷,苏小词顾不上消化瞬息万变的境况,一个箭步上前,“将军叔叔,使不得使不得。”

      话音未落,油锅、汤锅、炒锅齐刷刷被点了起来,食料簌簌入锅,在一柄被肌肉手臂掌控的铁勺间翻飞。

      “很快就好!”彪壮背影隔着香气和白雾,热火朝天地头也不回,“你们先去坐着。”

      ……

      苏小词最后是被拉着走的。当她坐在一张贯穿大半个房间的嵌金边实木长桌前时,她觉得求生欲这件宝贵的事物已经被她揉碎了吞进了肚里。

      更可怕的是,餐桌上的其余二人同时在给她布菜。

      “苏小姐,这个有营养,多喝点,”肌肉手臂端过满满一碗汤。

      “谢谢将军叔叔。”她记不清说了第几遍。

      “诶,见外了,叫叔叔就好。”司徒炎瞅着司徒雾挪走他刚递出的汤,后者安静地撇着碗里的姜沫子。

      苏小词乖巧地塞了一大口菜,嚼了片刻,表情倏然亮了。没想到如此铁骨铮铮的粗犷人物,做的菜竟有如此丰富细腻的味道。

      那条疤痕向后仰了仰,好似和它主人一样开怀。

      空气里慢慢地留了白,剩下用膳的沉默。

      司徒炎却没怎么吃,时而抬眼看看两个孩子,心里的话酿成手边的薄酒,过了多少年终于品出一丝甘甜。

      良久,他摩挲着膝盖,“我家雾儿从小性子闷,习惯一个人扛事,遇到委屈不公也不抱怨,这叫我既不操心,又很操心。”

      这样放下身段推心置腹的话苏小词显然没料到,她放下筷子擦净嘴,正襟危坐。

      “我知道现在说还太早,但人总是越往前走,那些原先搀扶着你的手就越少,虽然期间也有无数只手为了名利或所谓的情义靠近远离,可终究都无法化作最原生的底气。而我希望你们,能够成为对方有胆量放手一搏的底气。”

      这位铁面将军此刻敛尽威严和傲气,有的只是同千千万父亲一样的胸怀。

      “叔叔,我明白。”简短的回答,却欣然接下了那番话的重量。

      司徒雾在桌子底下拢住她的手。他俩无声对视。

      “这就好,这就好!”长者豪兴地干下薄酒,两鬓的灰白被耷拉下来的黑发掩住。

      ……

      到了日薄西山,司徒炎乐央央地送别了已在心里盖戳的“准儿媳”,司徒雾又一脚油门地开到支岛,任由苏小词丢下他,做贼似的潜入研究室。

      果不其然,“苏小词!”辛医师目光如炬,从芸芸人影中挑出了重点。

      “等下跟我们一起回去。”冷冰冰的命令,姑且算放了她一马。

      苏小词点头如捣蒜,下一秒就猫着腰来到司徒雾身边,拉了下他袖口,权当道别。

      出乎意料地,他背过身挡住她,然后垂首,迅速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她蓦地瞪大了眼,憋红了脸,呆滞了片刻,突然跟做贼被逮一样,脚底一抹油,滑溜溜地逃走了。

      夕阳里,她跟在队尾,一头青丝被风吹得毛绒绒。像有心灵感应般,她转身朝他在的方向摆摆手,面上止不住的得意。

      他盯着她指尖夹着的物什,反应了半拍,默默调转目光,脸上红晕分不清是余晖残影还是什么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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