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阙》茶柒公子

78、番外 词中雾 一

　　又是落英时节。

　　馨风阵阵，撩起纷纷洋洋的千薇花瓣，像下了一场粉黄的细雨，绵密而烂漫。

　　苏小词拽着鼓囊囊的书包在南街一路飞奔，小脸酡红。眼看墅堂开课在即，若再被逮住迟到，恐怕被先生请去吃茶的就不止她一个了。

　　街道的尽头是立贤塾，大门将掩未掩，缝隙间，看门大爷正弯腰收拾桌椅，看见几乎跌进来的小女孩，也不盘问，直接拉开个角度容她经过。

　　“多谢葛爷爷！”苏小词一下跳过门槛，眼眯成月牙，满脸讨饶的笑。

　　教室就在院落的对角处。远远地，透过窗影，依稀有几个晃动的身影，是还在打闹的同学，苏小词心下一松，暗自庆幸今日走了好运，便加紧步伐，火急火燎地朝后门冲去。

　　转角的过道里突然走出个黑影。

　　“哎呀！”苏小词一骇，猛地退开一步，没留神踩空了台阶，一下失了重心。

　　“小心！”黑影眼疾手快地拉住她。

　　好凉啊！苏小词心中一讶，稳住脚跟下意识抬头，眼底印入一副清瘦的轮廓，形容间带着不寻常的惨白，白得似乎糅了一层光，透过朦胧的光晕，一双墨黑的鹿眼静静注视着她。

　　“你没事吧？”黑影垂下手，嗓音低低的，带着一般少年鲜有的清冷和沉静。

　　苏小词摇摇头，慌乱地拢了拢书包，眼风里扫见先生慢悠悠的身影，突然像只炸毛的兔子，仓促地道了声谢便夺路狂奔。

　　饶是先于先生进了教室，她捞出书本在面前堆成小山，然后两肘一抱下巴一埋，只露出双眼睛充作好学模样。

　　出乎意料地，先生身边还跟着个人。

　　是刚才撞见的黑影！苏小词不知觉挺起身，手腕上丝丝凉凉的，仿佛有什么留下了余温。

　　“这位是新来的同学，以后和大家一起学习进步，”先生引他向前 ，“来，先自我介绍一下。”

　　黑影的眉眼依旧淡淡的，无甚血气的脸上虽少了阳光的晕染，却总像隔了层纱，叫人瞧不甚明。

　　“大家好，我是……”

　　苏小词皱了皱眉，发现竟听不清他的名字。

　　在众人或好奇或陌生的眼神里，黑影走向角落的一张空桌椅，坐了下来。

　　苏小词的目光不自觉追随着他，胶着着，像是努力要将他看清却始终不得，直到视野里的人举目回望，她才堪堪回神，小脸一红，局促地撇过头。

　　台上，先生执着课本，眼镜挂在鼻梁上，满嘴学海之无涯学问之不尽，没多久学生们的眼皮就像承了千斤重，纷纷耷拉下来，而苏小词悄悄铺开作业本，奋笔疾书地补着昨晚因溜出去玩而忘写的功课。

　　好容易捱到下课，待先生一走，学生们立刻又恢复了上可拆屋下可闹海的活力，乱哄哄吵作一团，明明个个都是哪家的贵公子，偏偏在严肃的墅堂里毫无规矩。苏小词胡乱地将“值”字袖章往胳膊上一栓，晃着把扫帚在横窜的人群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地。

　　“诶，让开些，要玩到别处去，”两个男孩在课桌间追逐，带翻了一排椅子，苏小词没好气地杵着扫帚抱怨。

　　“嘿嘿，你等你的好哥哥谢瑞来收拾呀，”前面的男孩一边灵活地躲避追击，一边打趣她，“这不，我都瞧见他的衣角了！”

　　苏小词呲了呲牙，懒得搭理，刚要去扶椅子，才发现有人先于她将所有都摆正了。

　　“谢谢……”话到了嘴边，硬生生被卡住。她还是记不起他的名字。

　　黑影微微点头，权当打了招呼，见她不再需要帮忙，准备离开。

　　“请问你，”她下意识叫住。

　　他停下，转过身来看着她。

　　“小词，”脑后突然感知到一下轻柔的触碰，一片花瓣被递到眼前，“今日是又走太急了么？明天起还是由我来接你吧。”

　　她仰头，谢瑞比她高出一截，狭长的眼中溺着笑，一如既往的柔和。

　　“这位是？”谢瑞注意到对面的陌生面孔，浅浅问道。

　　苏小词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面上略略尴尬。

　　黑影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接过话，“我是……”

　　谢瑞听罢，几不可见地扬了扬眉，礼貌道好。

　　苏小词一愣，反应过来后突然急了。

　　难道只有她听不清他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动作快于思维，她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臂，杏眼睁得滚圆，“你、你叫什么？再告诉我一遍可好？”

　　黝黑的眸子凝着她，里头静静的，像不见底的深渊，并无冷色，半晌他道，“好，我叫……”

　　苏小词只见他嘴唇张合，却未闻一丝声音。

　　冷意蓦地涌上她的心头，恐惧一点点冲击着思维，她惊慌地捂住嘴，止不住后退。

　　“小词，小词，”肩头有一双手，轻轻按着她。

　　像要极力挣破无形的枷锁，苏小词咬着牙，猛地睁眼，瞬间又落入一片无际的夜，没有星辰，但不寒冷死寂。

　　“你没事吧？”与方才一样的话语，一般的眉眼。

　　她隐隐恍惚，一时间觉得自己游离在世外，唯有背后沁出的冷汗和发喘的胸口将意识渐渐拉回现实。

　　司徒雾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是梦见了什么吗？”

　　“嗯，我……”苏小词兀自捏了捏手，这才瞧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多了条薄毯，而虽然司徒雾的脸与她相对，她却实实在在地靠在了他的肩窝处，不由脸上一热，那句“我好像梦到你了”愈发说不出口。

　　浅淡的木香萦绕在两人鼻间，苏小词感到自己的神经一点点舒缓下来，怦然的心跳催生着迷离，冷不丁一个念头从脑海中跳了出来，瞬间将她打回原形。

　　“咦，我怎么在这儿？”面前是方向盘和通讯板，两边是装了遮光板的窗玻璃，“不对，辛医师他们呢？遭了我怎么睡着了！”

　　司徒雾拉起陡然滑落的薄毯，“他们去附近的小岛收集样本了。”

　　“那还能赶上吗？”

　　“临时决定的，现下该已经发船了，”见她一脸不安，“放心，付医师在，会安排好一切。”

　　苏小词默了，隔着挡风玻璃直愣愣地瞅了会儿当空的烈日，好容易消化出一个结论，“所以我们有一个下午的空闲？”

　　“可以这么说。”司徒雾瞧着她的小迷糊，嘴角抿着浅笑。

　　她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不用猜，他懂她这个表情，是内心无数个小人在拉扯纠缠。

　　梦的余劲又适时地浮了上来。她一歪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小时候，有去过墅堂念书吗？”

　　“从未，都是在家。”

　　看来梦是反的。苏小词吸了吸鼻子，这么一想，他的童年该算不上丰富多彩，那比同龄人更冷清老成的性子也是在这种环境下潜移默化出来的吧。

　　“要不去我家的藏书室看看？”司徒雾忽然提议。

　　“好呀！”她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转转又拧了眉，黯淡着脸，“不行，会不会太冒失唐突了。”她是在忌惮他家那位家长，传说中的铁面将军。

　　“今天军司部有会议，我父亲也去了。”

　　苏小词觉得他简直会读心术，那么轻而易举地顺着她的心思，将一个个结除去。

　　“我们走吧。”司徒雾揉了揉她毛茸茸的额发，发动了军车。

　　几乎是一脚油门踩下的距离，车已然停到了司徒府的大门口。

　　苏小词被司徒雾牵着，一路上每隔几步就立着个士兵，叫她即便有心参观这座风格迥异的府邸，也不敢随意东张西望，只好埋着头，眼珠滴溜溜转。

　　司徒雾不禁哑然失笑，从她握着他掌心的力道，就能感知她的拘谨。于是屏退了众人，让她不用在和他一起的时间里分心。

　　这下苏小词又舒坦了，左逛逛右瞧瞧，一会儿指着玻璃柜里的老旧兵刃问重不重称不称手，一会儿问军人肩上的功勋章怎么才能取得一枚，俨然成了行走的问号，没一刻停过。

　　司徒雾也由着她，事无巨细地解释，渐渐地开始觉得，原来这个自己长大、外人眼中严肃冰冷的地方，还藏着不少有趣的故事。

　　一通兜兜绕绕下来，苏小词果不其然迷路了。

　　“我们怎么走过来的？”鞋子踩在拱顶走廊间，发出哒哒的回声。脚下似乎还有潺潺的流水声。

　　她跑到瓷石栏杆旁，睁圆了眼，“好大的池子啊，”半晌突然惊呼，“哇！那是什么？”

　　水池沿边伏着条十来尺长的灰绿色物体，表面粗糙带着一排排突起的颗粒，起先她以为那只是块长了水草的石头，直到物体的一端卷了卷，摆出好长一条尖尾来。

　　“那是曲尾斑鳄，父亲命人养的。”司徒雾单手支着下巴，她看鳄鱼，他看她。

　　苏小词一声不吭盯了好一会儿，见它一动不动，便抓着栏杆微微前倾，冲着斑鳄脆生生喊了句，“喂！”又立马缩了回去。

　　水面上冒出一个泡。

　　两片像是黏在脑袋顶上的眼皮掀了掀，里头黄绿色的瞳仁泛着寒光，慢悠悠扫过来，定格在拱廊的方向。

　　苏小词直觉它在盯她。一人一鳄鱼，僵持着，大眼瞪小眼。

　　可斑鳄乃是兵洗池这一方的霸主，素来受人喂养，岂有被挑战的道理。它像被水力拖着整个浮起，调转身子将头对准她，然后下颚的肉抖了抖，张开血盆大口呲出一嘴獠牙。

　　半个鱼头还卡在它牙缝间……

　　“它、它平时也这么易怒？”苏小词退了半步，估摸着它能一口吞下一整个她。

　　“嗯，好似不常。”司徒雾贴心解答。

　　切，欺负弱小，算什么好鳄鱼？她暗暗腹诽，偏偏被激出些逆反心理，突然没头没脑地朝它勾了勾手指，下巴一扬，“有本事，你来咬我呀！”

　　耳边“噗嗤”一声轻笑。

　　苏小词顿觉没脸，转身甩甩手，蹬蹬地往前跑。

　　“等等，是另一个方向。”司徒雾及时牵住她，手心还捂着笑。

　　苏小词兀自挠了挠头，不知为何冒出个奇怪的想法……这曲尾斑鳄该和那位司徒将军一样，完全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