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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番外 前尘宿怨 三 ...

  •   丘文业沥着油纸伞上的雨水,推门而入,露出一角晦暗的远天。

      “周闯的烧还没退?”他看了眼那座空位,“都多少天了,我等下去帮他号个脉。”

      宋念真背脊一僵,“他、他的烧已经退了,就是人有点虚,还在静养。应该很快能好,请师父放心。”

      话音未落,左肩处立刻遭到怪异的一瞥,他没敢迎上谢景润的目光,心里如弹珠落地般起起伏伏。

      “我记得他体质尚可。”丘文业翻开书册,随口道。

      宋念真不再作声,默默埋下头,眼神止不住瞟向苏枢,似是有迫切的疑问和不安,而后者嘴角抽了抽,有些闪躲。

      一抹阴霾蓦地爬上宋念真的眼底。

      待到丘文业一声“散堂”,宋念真像被人从雾境中拎出来一般,恍惚而焦急地往外跑去,苏枢手中一顿,片刻后亦抬脚跟上。

      冷风适时吹开虚掩的门,潮气和淡薄的天光鱼贯而入,谢景润盯着两个背影仓皇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就在丘文业即将消失在门口时突然叫住他,沉着脸道,“师父,我有事找您。”

      ……

      数不清的泥点像一发发微型弹药,随着慌乱急促的脚步,密而无章地轰向长袍和布鞋,爆裂出狰狞的形状。

      宋念真听耳边心跳如擂,猛地推开宿舍院的大门,下一刻却像全身过雷般,径直僵住了。

      纵使雨水黏住了他的眼皮,透过模糊的视野他仍能辨出倒在地上的那具轮廓,年轻而扭曲。

      “小四!”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句浑浊的低吼,他踉跄冲上前,扶起埋在泥水里的身躯,“小四你怎么了!快醒醒!”

      蜷缩成一团的周闯双目紧闭,整张脸揪成一块乌青色的烂布,凹陷的脸颊不复往日的圆润,显出病态的消瘦,嘴唇上裂开数道深浅不一的口子,宋念真抖抖嗦嗦地一手去捏他的脉搏,一手掐住他的人中。

      “嗬!”突如其来的倒吸像破风箱在抽气,周闯猛地睁眼,剧烈的咳嗽瞬间又吞没了他的呼吸,宋念真失措地拍着他的背,恍恍间只觉一只手无力地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周闯张嘴,舔了舔滴在唇间的雨水,气若游丝道,“师兄,我渴,想喝、喝水……”

      “好,好,咱先进屋,”宋念真忍住发颤的思绪,架起周闯的胳膊就要往里跑,没想肩头的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抬腿横在他堪堪迈出的足间,揪住他的领子,声嘶道,“不!不,引出药应该已经完全起效了,师兄,快,快帮我切除!”

      宋念真一时没稳住重心,两副身体狼狈地朝地上栽去,颠倒天地间他的眼前闪过周闯枯灯般的脸,那隐约露出的黝黑舌根像飞扑的毒蛇一下咬住他的心脏,再起时他甚至分不出是自己在抖,还是怀中的躯体在痉挛。

      “可、可我们这只是理论。”声音小得仿佛微风拂过,宋念真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一天他们不是期待已久么,可、可为何和预料的如此不同,为何一日之内周闯的状况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到底是对的吗?!

      周闯却听到了,他涣散的瞳仁好像能望尽宋念真的惊惶和恐惧,慢慢扯起嘴角,“没事的,就按照我们说、说好的做……苏师兄不是帮我们补漏了么,一定不、不会有问题。”

      犹豫的每一秒都像利刃直刺宋念真的眉心,可时间是漏尽的沙,终于他狠下心咬咬牙,从雨幕中嚯地站起,血冲脑门,甚至没发现周闯的手已经耷拉了下来。

      “师弟!”背后传来破音的呼喊,宋念真脚下一顿。

      苏枢失魂地靠近,脸色惨白地检查再次失去意识的周闯,悲呼道,“怎么会这样?!”

      而此时宋念真的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在叫嚣,他绷着脸,手像铁链般紧紧拴着苏枢,“师兄,帮我一把!快,我们去给小四做切除手术!”

      苏枢却下意识摇头,直觉告诉他一切都已偏离最初的轨道,正向失控的方向撞去。

      “不行,先急救再……”

      “不手术他会死!!”宋念真吼着打断,硬拽着苏枢,“快!帮帮我,来不及了!”

      两个身影无声来到宿舍院门口,在看清院内情形后径直走进雨中。

      “怎么回事?”

      苏枢和宋念真闻声转头,脸唰地煞白,像青天白日撞了鬼。

      此时被架着的周闯突然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措手不及间“哇”地从口中喷涌出浓稠的黑血,混在淅沥的雨丝间,仿佛有人横泼了一坛墨,搅浑了寻常的空气,散发着酸苦的腥味。

      “小四!”

      “周闯!”

      所有人一拥而上,被不长眼的墨血和黑色污秽飞溅得满身满手,却无一人避讳。

      “快稳住他!”丘文业厉声令道。

      周闯吐得白眼直翻,有一接没一接的喘气间五脏六腑好似就要被挤出体外,蜷曲的手歇斯底里地打开试图扶住他的师兄们,一脚深浅地往前跌。

      “小四!”谢景润死死扼住周闯的胳膊不放,手背霎时被抓出几道血痕,宋念真赶紧从另一侧抓住,谁想周闯手势一转,直接掐住自己的脖子,墨色的筋在指间肉眼可见地暴起,几乎就要冲破皮肤爆炸开来。

      “不好,他被呛住了!”苏枢扑上前按压周闯的胸骨处,可后者一触竟像散架的吊线玩偶,拖拉着三位师兄交缠倒地,就在众人七手八脚间,一声凄厉的尖啸从周闯喉间撕裂而出,两个呼吸后,戛然而止。

      彼时天顶似有雷声隆隆,卷着惨叫的余音,啃噬所有人的神经。

      苏枢眼中猩红,探出的手停在周闯鼻前,又蓦地抽回,唇颤不止。

      “一定还有救!”谢景润偏不信邪,起身狠狠瞪了眼业已呆滞的宋念真,便朝屋里冲去,待抱着针灸包回来,却见丘文业为周闯慢慢抚下圆睁的双目。

      针悄然撒了一地,扎入漫天的黑色大花,激起无声的悲怆。

      滚滚的血腥味里,丘文业似高山蔽月般拔地而起,迫人的怒意直逼宋念真,“你对周闯到底做了什么?!”

      宋念真惊愕抬头,眼中水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师父,我、我没……”

      “你没有什么?是没有如实告诉我周闯的病情,还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田地?!”

      “不,师父,我没想害小四!”宋念真跪着向前,周身寒意似万剑穿透,“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二层病理,恶化得很快,至多还有两个月时日。他、他请我帮忙,想用自己的方法……”

      “自己的方法?用你们可笑的抓狐狸方法吗!?之前我课上说过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吗!”丘文业不忍看周闯诡异凄惨的死状,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宋念真鼻子,捏紧的指节泛着青白,“人体机理有多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们难道第一天学医吗!周闯的想法荒唐,你也跟着一起发疯吗!事到如今还妄图狡辩,你摸着良心看看这个与你同窗三载的孩子,他将你当做信任的师兄,你却将他变成可怕的人体实验品,到头来活生生害死了他!我丘氏医家,看来是容不下你了!”

      一瞬间膝下的积水仿佛化成炼狱的烈火,将宋念真的血气烧得一干二净,绝望、挣扎和震惊在他脸上互相撕扯,他扑着扯住丘文业的裤腿哭求道,“师父,我没及时告诉您,是我的错,但这事您不能全怪罪于我。还有,还有苏师兄,他也……”

      丘文业猛地抽回被攥着的那条腿,愤恼恐怖的神情是他们从未见到过的,“怎么,这时候还要拉人下水?你们师从我多年,我难道连这些都看不清吗?宋念真,我知道你颇有天赋,可你的思想一直太过冒险激进,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你却屡教不改。今日惹出人命,便是有一再有三,医道怎能为你这种激进之人所用,我绝不能再让你留在师门,将来祸害苍生!”

      “师父,师父!”宋念真哭嚎着向前爬,石子割破掌心,一道道鲜红融进被稀释的墨血中,可丘文业只是厌弃地避开,宋念真没法,转头去求苏枢,“师兄,你替我说句话,跟师父说不是那样的!”

      没顶的雨水盖住了镜片,苏枢哆哆嗦嗦,刚要开口,被丘文业一声喝住,“不要替他求情!我意已决,即刻起他就不再是我的弟子!”便决绝离去。

      闷雷砰砰地拍打着天际,像扣下的钟罩,将四个僵硬如雕石的少年囚禁其中。

      “师父、师父不会这么残忍的,等过几天就好了……”宋念真瞪着嵌在掌心的石子喃喃自语,突然失心疯一样地揪住苏枢的领子狂摇道,“为什么不帮我解释!为什么要让我一人承担所有罪责!不是答应替我们保密的么,为何师父会莫名其妙来宿舍院!不是所有药方都经你检查的么,为何小四还会死!你个骗子!!”

      苏枢像棵无根稻草在风雨中孤苦飘摇,谢景润本就悲意难平,此刻忿意再起,一把掀开宋念真的手,奋力推开他,“是你自己手中沾满了小四的血!没听到么,师父让你快滚!”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宋念真眼中血红一片,猛地反扑,两人竟在泥水间扭打起来,周闯已经冰冷僵硬的身躯却还在遭受余罪,骇地苏枢护着他,惊惧大叫,“住手!你们都住手!”

      正值混沌不堪之际,几个外院的看守突然近前,强行按住宋念真,将他拖拽着向外丢去。

      “别碰我!我没有错,凭什么赶我走!苏枢你个大骗子,害人精!”挣扎的双腿搅出惊天的动荡。

      直到铁门轰然闭上,声嘶的哀嚎仿佛随之一起被屏在门外,消散殆尽。

      ……

      几日后,阴雨依旧,像散不去的阴魂,缠在天际。

      池沁在厨房内,低着头一格格取出食盒。苏枢进门,脚下一顿,“宋师弟他……还是跪着,什么都不吃吗?”

      “他已经走了。”

      ……

      数年后,某座凋敝的外岛上。

      宋念真看着最后一个病人拿着药包颤颤巍巍地离去,默默将抽屉内一小包白色药粉收好。

      临时留宿的草屋就在不远处,他垂头颇有心事地走着,脚头突然踢到什么。

      是一堆拢起的柴火,里面有窸窣动静。

      宋念真以为只是路过的野猫野狗,没想忽然伸出的一只脚将他险些绊住。

      他拨开柴火。是个有些肥胖的男孩,圆脸憋得紫红,双手无端地捶着胸口。

      哮感症,他一瞬判断到。本能地他将男孩扶起,为他顺气,按摩他颈后的穴位。

      良久,男孩缓了过来,却像被耗了半条命一般虚弱。

      “谢谢,大哥哥……”男孩艰难道,一双小眼偷偷瞄他。

      宋念真站起,继续往草屋走去。

      男孩踉跄站起,扑着拉住他脚踝,”大哥哥,救、救救我!“

      宋念真闷不作声地转头,意味不明地打量了男孩许久,”你父母呢?“

      男孩缩了缩脖子,摇头。

      “你叫什么?“宋念真抽出脚踝,居高地看着那张圆脸,视野里有些叠影。

      男孩支支吾吾,”冯、冯古耶。“

      宋念真捏着那袋药粉,拇指摩挲食指,半晌冷冷道,”以后改口,叫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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