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晚亭

3、第 3 章

　　这时，桌子上立着的闹钟响了，代班长看看钟表站起身来说：“哟，时间咋过得这么快，该说正事了。明天中午厂长要在礼堂开会，让你写一份陈词恳切的检讨书去参加。”说完就要走。
　　肖平很想知道除此外，上面还准备给他怎样的外罚，便抢着开了口。代班长没有停住脚步随口道：“主任说要扣你半个月的工资。”到门外时回过头来又加以叮嘱地说：“记住明天中午。”肖平点点头说记住了，代班长才放心的离去。
　　肖平心置度明，说开会，其实就是开他的批斗会，不过这他认了——谁让自己在工作时睡觉出差错呢？可处以的罚金似乎太重了，不过他心里还是开心的，至少他不必担心流浪于街头无处谋生，不必为父亲在不可接受的事情面前自责了。
　　……
　　人还未到齐时，肖平已来到了会场。
　　代班长早在门口等着了，她让肖平去厂长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头发花白的经理，坐在沙发上翘二郎腿在看着报纸，见肖平缩手缩脚地走进来，便放下报纸，让他坐在对面的长椅上。肖平不敢坐，靠在椅子的边上站立着等待训话。而经理并未责难于他,反倒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说了很多令他感动的话：“年轻人哪有不犯错误的，只要认识到了错误，马上改正，还是一个前途有为的人。”在短暂的谈话中他不仅鼓励他，还讲了一些他听都没听过的人生大道理。“人来到世上，不单单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应该去追求，可以让短暂人生闪烁出光辉的价值。而唯有知识才能拯救你于未知之中，使你充满智慧的力量，然后给你指明你所要寻找的价值之路。年轻人，路就在你的脚下，看你敢不敢去走了，相信自己就会成功的。”肖平不仅从中感到学识的渊博，而且浑身的热血都在一个劲地沸腾。透过溟朦的云雾，他仿佛看到了有一团迸发光明的烈火在无尽地燃烧。
　　处在浑然无知却又极力探索的人，往往只需一点点可以迸射出智慧火光的明灯的指引，而这个划出火花的人，是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他就像在水中漂浮的一块木板，救你于生死之间。当然我们的主人公肖平没有走完他的人生，没有更确切的体会。可他对老经理的感激之情是无可比拟的。他不再认为他是得志便猖狂，见东家就摇尾、见了佃户就张口的狗奴才，是的，他这样的鄙视过他们。虽然他找他来的主要目的的安排他如何去配合那场批斗的。
　　他毕恭毕敬地向老经理行了一个大礼，万分激动地退了出来，并悄悄地看了一眼正冲他点头的老经理善良而慈祥的容貌，才轻轻地带上了门。
　　也正是因为老经理的那些话和没有轻视他的缘故，才使他被高高坐在主席台上的厂长和主任们，扣无数顶坏分子的帽子的批评和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嚣中挺了下去，使他勇敢地站在主席台上，在百人睽睽的注目下，大声忏悔着用两瓶酒和一条烟从隔壁宿舍专搞文秘的小马手中换来的检讨陈词。厂长和主任们互相的点头满意后，他又在许多双眼睛的注目下走下了主席台。
　　接下来登场的领导们极力表彰的“英雄”。自古以来有败类的出现，就有英雄的存在。令肖平不解是在厂长的讲话中，居然标榜说：“我们这位员工识大局顾大体，尤其是她大义灭亲的可贵行为，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学习’”。难道说揭举肖平隐瞒事实真相的是他的亲人？不对，肖平没有亲人在公司里任职，唯一的人只有……就在肖平猜测的时候，那个人从主席台上挂着的幕布后面走出来，她极不自然却又强作镇定地抬头挺胸，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怅然若失。她站至前台指定的位置，涩红着脸向台下的工友们点点头。于是在台下一小撮人中引起声声哗然，啧啧地发着议论：“连对象都要告发，这女孩真是可怕……说不准还真是从大局出发的奇女子。”
　　肖平上紧的弦此时完全的松断，四肢的肌体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软瘫在了椅子上，眼前的视线已落上了一片朦朦的雾水。因为雾水中隐现的“英雄”正是他的恋人侯春霞。他的心好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理由将他的过错建立在受奖立功的基础上，唯独她没有理由——虽然他们没有真切的爱过对方，但人是理智性的高等动物，更何况这件事全桶露出去，她也难逃其咎。不过肖平没有如此的去想，实则他已经被痛占剧了全部身心，不可能想到的，即使想了也只是想，不会进行报复。
　　而侯春霞却不会为他留有余地，正像座上威严的领导不会给她留余地一样。
　　先是领导发话引入正题：“……下面请我们的员工侯春霞讲话。”
　　侯春霞卑怯地望了一下肖平，快速地转过脸去，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照本宣科地读了起来，像是小学生在背诵老师的布置下的课文。其中有几句莫名的话语深深的刺痛了肖平。“……当他说，他要以生病为由从财物支出工资，悄悄走掉逃匿事故责任的时候，我感到了万分的难过，想不到我爱的人竟是如此卑劣，将多少人的生命置于不顾……”
　　肖平听不下去了，从椅子上跃起，痛疾的大呼：“不，不是这样……我没有……春霞你不可以……”但他的呼声太脆弱了，太容易让人撕破。果真有好几个严厉的声音制止道（包括愤怒的工人）：“坐下，吼什么，你没有发言的权利。”他本来是想要说个明白，哪怕是得罪了所有的领导和工友弟兄也在所不惜，可他看到侯春霞一个劲地摇着头，一副痛悔不及无可奈何的可怜样时，便打消了念头，闷闷地坐了下来。
　　那场大会足足开了两个小时才散去。这是肖平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两个时辰，好比一年还久。会后肖平忍着一肚欲泄的苦水去向主任张彩虹报道，却碰了一鼻子的灰。张彩虹冷冰着脸说他无故旷工三天，已经不属于车间里的人了——是的单位有规定，不论工人因什么原因，只要旷工三天者，部门主管就有权利开除出其所在的部门。
　　肖平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明知那天是她让自己滚的，可也不能辨驳。权在人家手里握着，说什么是什么。主要的是他还不想就此失掉那份相对其它工种而言，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工作，于是百般的好言相求，希望主任能够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枉开一面。然而张彩虹是出了名的牛脾气“铁面无私，”凭肖平磨破了嘴皮，也不曾流露一点同情之色，更不会改变先前的决定。
　　肖平遭至冷遇本来已经心灰意冷，准备回到人事科去重新接受安排工作，恰碰到代班长下班回家，于是一同相随着走出车间。途中代班长劝告肖平暂不要去人事科报到，等主任把气消了，兴许说些感动的话，会收回成命。肖平很感动，因为像他现在如此的处境，只有代班长和他走在一起，也愿意和他走在一起。可同时又隐隐地感到惧怕，怕她会暗藏着不可测的玄机，待他不注意时，狠狠地咬上一口，尤为是想到代班长平日里做的那些虚假的事情，更是胆寒心跳。
　　肖平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变异的狼，随时都有可能让自己的同类活活吃掉，可他又不能离开这个种群。
　　他无心回室内，随意地走便来到了后花园，因为这里也是侯春霞常来的地方。他无心思去观赏百花斗艳、绿树盎然、水绿鱼美的景致，独个的坐在小桥上思索。不论代班长是坦诚相告，还是另有他谋，暂避一时的说法还是正确的，反正这几日也没有心情工作，说不准到时张彩虹还真会施恩。
　　心里真正有了对于重大事情的主张时，便沉溺于人情世故冷暖的天地中自轻、自悔、自痛。这时一条肥大的红金鱼游到了他的脚下，他气愤甩出手去，说时迟那时快，可怜的金鱼便紧紧地握在了他手中，乞求似地张着口。而他仍使着劲的箍着金鱼，此刻他仇视那条金鱼，就像恨主任、厂长、侯春霞一样……关键的一刻他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将金鱼放回了水中。
　　肖平站起身，往回返行时，月已升高，为四周的树木、假山、湖水渡上了一片银辉之色。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这样优美的氛围下，湖中央的凉亭上坐着一个人，从侧影的着装与娉娉的身姿看来是一位女孩。而肖平只一眼就认出是侯春霞的倩影，便怀着波澜不定心情走了过去。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天上的明月，听到脚步声突然转过身来，现出除惊讶之外的茫然愁云。当看清来人就是肖平时，脸上顿时没有了颜色和表情，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畏葸地向后挪了挪脚，低声地道了对不起，又像风一般转身拨脚就走。
　　肖平早抢先一步，立在了她的面前，他没有出言不逊，相反地充满了善解的温和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在那一瞬间他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确切的内容，便原谅了她。可他的问题其实是明知故问，早猜到一切原委。
　　肖平的宽恕偏偏让侯春霞感到了如芒在背的不适，悔愧地用一只手捂面，又扭向了侧面，嘤嘤地抽泣起来稍过一会才讪讪地说：“我不想回农村——谢谢你没有说出真相来——可我也真的不想……又没能控制自己。不过你也别怪我，可能是命运在我们的背后捣鬼。”
　　女孩的泪水可以融解一座结在男孩心里的冰山。肖平说到底对侯春霞的同情与感情大于恨的成份，就平心静气地说：“我不怪你……可这又与命运有什么关系呢？”
　　肖平缓缓地将脸撇向了身边一株葱郁的玫瑰花已谢去的枝叶上，并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把玩，似乎不屑一顾的将侯春霞的问话抛向了耳后。
　　不，他要慎重地对待这个问题，将一切不屑理智的因素褪去，沉重是他此刻唯一的感觉。
　　人的清醒往往只是在头脑最发热的时候。侯春霞锐意的春光之色顿时一扫而光，有感悟地低下了头，恢复到了先前的神思状态。
　　这会儿从凉亭的一端隐隐地说着话走过几个人来。侯春霞像马上警觉到了来临的灾难一样，慌不择路地向另一端跑去，匆匆地撒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别再找我了，我们这场游戏已结束了。”肖平望着侯春霞消失在灰朦朦月色中的背影，久久伫立无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微微的风吹皱了湖面上平静的水，荡起了绿的波纹，也将沉埋于湖底的故事泛起，那是一场本不该有开始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