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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梦转黄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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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衍瞧过去,为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
那人目不斜视,仿佛什么也放不进眼中一般,眼底清朗,有一种毫无戒心的澄澈。
陆衍笑过,转回头来,他忽然觉得掌心吃痛,便垂下眼睛去看。指甲昨日方修剪过,虽然不长,却很粗糙,戳进肉里便觉得疼痛。
并未戳破皮肉,却也留下了青紫的弯月痕迹。
幸好手可以掩在朝服的广袖下,众人应是看不见方才他紧握着拳头,青筋都绷起来的模样。
陆衍恍惚了一下,再未回头。
他方才并未看见我,大概是并不知道我是谁,陆衍心想,那还算有利,不然有些掩藏的东西被戳破,多年制衡的朝局只怕一夕便会倾覆。
陆衍拿捏人心的本事是极强的,有人说,他每次带军出征之前,只需坐在府中,便可将这次战争中对方会使用的战术、战争的发展以及最终的损耗都计算的一清二楚。
他没有算过成败,是因为他并没有失败过。
但是此刻,陆衍却有点想不通透了。每一种原因延伸出去数不清的可能性,好的、不好的,掺杂在一起,把他一颗七窍玲珑的心翻转了个稀巴烂。
陆衍把拇指与食指捏在一起,去体会手心中的汗水,旁人看着他,却是克制守礼,眉峰冷峻的模样,依旧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护国将军。
陆衍没忍住,又回过头去,新科状元正微微颔首,神情舒朗地向他看过来。
好像他只是无意中看过来的一样,这位新科状元很快就又把眼睛别过去,垂首看在地面上,吝惜着他的目光。
从入殿至今,他并未在哪一事哪一物上多停留一瞬。
陆衍回过头,胸膛中犹如战鼓雷雷,他看见万千铁马踏着初冬的薄雪而来,于烈烈寒风中杀戮,于是有鲜血涌动,浇热了寒凉的天气。
一腔热血翻涌出来,直冲向大脑,眼前是国仇家恨掩埋的黄泉道路,黑白无常拿着忘川水浸过的铁锁,等待该归去的人。
多年夙愿仿佛迎来开启秘门的钥匙。陆衍心想,很快便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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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堂下儒生气重的新科状元,赵彰自觉得十分满意,毕竟这位状元是他御笔亲批的。
赵彰继位之时也曾有过一次恩科,不过那时的状元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夫子,赵彰那时候初初继位,忙的焦头烂额,顾不上关注此事。
于是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夫子便经太傅之手择中文章,被点为状元,几乎复制了老太傅的古旧刻板,一张嘴吵絮絮叨叨,令他见一面就觉得头大。
后来似乎被他随手指去西北地的边域之地做知县,结果老夫子年纪大了,生平也只会读书,身体不好。人还没到地方,便染上了风寒,也没能得到很好的医治,竟是病故了。
赵彰眯眼,已经忆不起那人的姓名样貌,但也只是一转念,他便长长久久的忘记了那个倒霉的状元。
而今年的恩科,赵彰得空,认认真真的择了学子文章,前三元都是他亲点的。
他当时还未见到人,只是瞧见考卷之上那一手字,虽也是按照规矩写的方方正正,但字里行间都隐隐透露出一些张扬来。
但这些张扬又被拘束在文字之中,由字见人,实在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尤其是文章中有一句“文章百古,功名千古,君王贤盛,万万长青”。
写的太妙了,这一句话直直戳进他的心口,说出他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抱负。于是,这人便被御笔亲点为状元。
今日他们殿前谢恩,赵彰第一次瞧见其人,更觉得这位状元年纪轻轻,文章中便能有如此的胸襟抱负、如此的家国之义,定是个难得的人才。
再看样貌,稍显孱弱,眉目内敛,虽不算英武,但又有一股说不出气度。
于是他在例行的表彰之中,多问了一句:“状元郎,可有家室?”
那状元闻言,恭敬一躬身:“回陛下,臣曾有一妻,但于四年前病故了。”
“哦?已有四年,何不续娶?”
“回陛下,臣患孤露,先有三年,后一心向学,便未续娶。”
赵彰听罢,于心中轻轻地啧了一声。只说青年才俊,如今中了状元,需得再觅个良缘。
心思活络的朝臣们听来,便想起赵彰的妹妹,乐宁长公主仍待字闺中的事情来。
倒是陆衍,听见赵彰的问话,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抬头看了一眼,那眸色深深沉沉的,令人看不出颜色。
陆衍用舌尖去舔上牙膛,咽下喉咙间一股子尘土气味。
他也只抬头那么一瞬,很快又低下头去,只是眉目深邃,似乎于旁人未注意的地方,在心中敲定了什么主意。
公事例行完了,便再无要事,临近年根,人就容易困乏,做起事来也没有精气神,赵彰舒展了袖子里僵硬的胳膊,命内侍上前宣“退朝”。
群臣跪过后,山呼万岁,待赵彰起身走了,又一个一个地站了起来。
陆衍也站起身来,他刚刚随着众人,又跪过一次,膝盖再吃不住劲,此刻只能瘸着腿向外走去。
今日他跪过三次,新伤旧疾交叠的膝盖只怕不堪重负。
因他身上血腥气重,眸色清凉,近身便旁人莫名觉得沾染什么寒意,因此没有人敢去扶他一把。
新科学子们聚在一旁,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此刻也偷偷打量着他。瞧着陆衍直挺的脊梁,让人眼看着便觉得心疼。
这要是搁在往日,陆衍也就一人默默离去了,只是今日,他急走几步,路过边走与其他考生交谈的状元郎时,停了一步。
外人看来,是他腿下一软,险些跌去一旁。
“哎呦!大人,您这是?”
陆衍很快便稳住了,旁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惊呼一声。
“无大碍。”
陆衍忽然开口,面上毫无波澜,再正常不过地说一句话而已,但那声音与方才相比哑得厉害,粗糙地磨过一众人的耳膜。
他看向新科状元,又说道:“状元郎,生得这么面善,还是我们在哪里见过?”
众学生去看那状元,不解中着一些艳羡,再观其他人,面色就隐着些古怪了。
那状元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回……这位大人,学生乃乡野卑鄙之人,应是未能得幸见过大人。”
“那今日便算是见过了。”陆衍的身子又晃了一晃,他不堪重负一样扶住腿,将胳膊向那状元探过去:“烦请扶我一下。”
有人讶然地回过头去看他。
状元郎下意识托住陆衍的胳膊,陆衍借势将自己的手臂向后一压,手便握住了这位状元的手腕:“走吧,送我一趟。”
正此时,兵部侍郎谢从凡于人群中挤出来,极有眼色地走上前去:“陆将军,您这嗓子哑的厉害,是不是此次回京,路上赶的太急所以吃进了风尘?”
陆衍看他一眼,原不想搭话,又忽然感受到撑在小臂上的力量,便顿了一下:“或许吧。”
“我家有些南方送来的罗汉果,煮水喝正是对症,回头我叫人给您府上送过去?”谢从凡抱拳一礼,又两步已经走到陆衍身边。
果然是太有眼色了,他说话之间,甚至不去看陆衍的腿,好像那腿再正常不过。
陆衍一笑:“那就先谢过谢侍郎了。”
状元郎莫名其妙就扶住了陆衍。
陆衍很瘦,胳膊在衣袖遮掩下显得有些文弱,真正握在手中却十分精壮,状元郎下意识又捏了捏,结实紧绷的肌肉附着在骨骼上,展现着主人的力量。
等着谢侍郎说完话,陆衍回头看他:“走吧,状元郎……对了,还未请教?”
说着话,两人向殿外走去,状元郎温润一笑:“学生姓宋,单名一个恒字,小字学章,您称我学章便是。”
陆衍手上一紧,名不对,字亦不对,他像全然换成了另一个身份。
只是这人左手手腕上那颗小痦子实在显眼,一低头就搁在自己小臂旁边,随着走路移动也明晃晃地往眼睛里递,故意的一样,陆衍想看不见都不行。
陆衍吃不准,眼前这位宋平章,是否全然不记得他了。
若说有记忆,依他的性子,绝不会这般平静地搀扶着自己的胳膊。
陆衍早年间曾将自己下巴上的一块骨头削下去,又取出其中的一小片,由人填进他的鼻骨里,后又对其余地方皆修饰一番,为的是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他与他效仿之人其实本就神似,依此样貌也只是中和二者之间,与他来说稍有变化,但并不明显。
学章
“好。”陆衍笑了:“学章,果然人如其名,名肖其人。”
宋学章也轻松一笑,出殿之后,他便不像方才那么紧绷,整个人便又换了一番气质:“将军谬赞,不过是随口而已,乡野之人,哪有什么说道。”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称自己为乡野之人。
若说方才是“道理使然”,他如今便是“道法自然”。
陆衍看他:“原来状元郎也不像看上去那般的毫无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