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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庭前有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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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能不紧张?”宋学章说:“倒是将军,在下早便听说过将军的名号,如今一见,也不像传说中那样……”
陆衍追问:“传说中怎样?”
“……传说中那样的青面獠牙,”
宋学章笑答,像是怕他不悦,便把话题转向他的腿脚:“将军腿上莫非有伤?”
正有朝臣经过,也凑过来关心的问:“大人的腿伤还未好么?”
“我这膝盖,半年前曾中过一箭,一直未能大好。”陆衍先一句是对宋学章解释,接着又自嘲一笑:“也快是个废物了,如何给陛下效力。”
便有人搭腔:“陆将军守土安民,功德无量,上天都看在眼中,一定会护佑将军的。”
宋学章忽然低低一笑:“没错,守土安民,功德无量。”
陆衍搭在宋学章腕上的手忽然便攥紧了,黏腻的汗水从皮肤中渗了出来,由腊月里的凉风一激,一下便令他打了个寒颤。
果然是寒冬到了。
陆衍心中刚有平复,听了这句,骤然又掀起波澜来。
他是知道的!陆衍心中只剩下这一句话。
他亦轻信了那坊间之言。
但三人成虎,既有结局如此,谁又会去反驳一个合乎情理的过程呢?
很快便出了宫门,陆衍一路上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恍惚便被宫城外的阳光晃了眼睛。
将军府的马车候在外面,赶车的把式是一个跛脚的老兵,旁边还站着一个人,正双手攥在一起,滴溜溜地在车架前晃悠。
正是郑平骁,他今日穿的正经了许多,板板正正的站在那,倒像模像样。
建安二年的时候,赵彰曾说他勇且智,名字起的也好,便亲封他为骁勇小将军,其实也依旧是个副官。
热络劲过了,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地被称作是将军,迫不得已又要开府去住,却因没有官位,连朝堂都进不去。
陆衍情知这是分化,便在面上自觉疏远了郑平晓。
但郑平晓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时不时便漏出些青年人的心性来,像是根本瞧不清楚这之间的弯弯绕绕,依旧凑在陆衍跟前。
至少他们摆给外人的样子是这般的。
合情合理。
“老张,你眼睛不是蛮好用的么,看见将军了没!”
车把式老张先是紧了一下马背上束着的绳子,回头看一眼,又低头去理绳子:“出来了,小将军要不要先上车等?”
郑平骁又回头去看宫门,他正立在车前,刚要上前去迎,便看见陆衍竟由人搀扶着出来。
无怪他人惊异,就连郑平骁的第一个反应,都是抹了一把眼睛。
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竟敢去搀扶陆将军——噫,陆将军竟也让他搀扶了。
再细一瞧,那神态恭谨的状元郎,垂首顺眉,踏出城门之时,不知说了句什么,眼中忽有寒意漏出,凌厉地直冲陆衍而去。
即便那神态稍纵即逝,也足够郑平骁回忆起一些封存的旧事来。
旧时皇城,高台垒垒,成童与幼子,笑里伴机锋。
这才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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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平骁一时间有些怔愣,但是身体的记忆已经先于理智,令他双手紧握成拳,险些便抑制不住。
一旁的老张已经一瘸一拐地迎了上去:“将军?”
陆衍并没有应他,反而是极为克制的,用余光瞄了一眼身旁,宋学章已经借机告辞而去。
郑平骁晃过神,终于反应过来,走上前去打算搀扶陆衍。
陆衍并未去看走上前来的郑平骁,他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扭头去瞧一眼宋学章背影的冲动,只是站在原地,抬头去对着太阳。
上朝的时辰很早,进入宫门之前,天上还是雾蒙蒙的,此刻再看,陆衍心中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谬之感。
不过是时移世易罢了。他于心中问过自己一句,陆衍,你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么?
“将军?”车把式老张看他不应,便又唤了一声:“将军!”
陆衍回过神来:“哦。”
车把式:“将军?我们走吧?”
“平骁,你虽然先我回的京,可也没早上两三日,府中之事,应是来不及操持,如今到了年下,诸多事务杂,你先回去吧,不必总来跟着我。”
陆衍对郑平骁交代一句,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才扭头对老张说:“我们……先回府吧。”
郑平骁低头抱拳:“是,将军。”
两人一来一回的说着,已经相互递过了消息。
到了晚上,月黑风急,乌鸦“呀呀”地应着寒。二更才过了三刻的时候,一个人影便从陆衍书房朝北开的,用来通风的小窗户往里翻。
当时,陆衍正坐在软塌边,伤腿就搭在塌前的一把矮凳上。
那黑影一抬头,便看见陆衍正要把手捏上膝盖。
一看见这个,黑影当时便方寸大乱,原本有条有理的动作都不稳当了,脚腕一虚就从窗口翻了下去。
于是他翻腾着落进房间来,直滚了一圈才稳住,然后半跪着身子一抬头:“将军!”
“都说你是个莽夫,只有我瞧是未必。”
那影子原来是郑平骁,此刻全身上下都是黑的不说,尤怕头发不够黑,还要再绑块布遮掩住。
陆衍掌灯未憩,并不知白日里的暗示郑平骁听懂没有,此刻见他一袭黑衣的滚进来,终于是心下大安,连带着看他翻进来的举动也不觉得粗鲁。
“将军!我的爷!”
黑影从地上爬起来,急冲冲地跑过去,却又不敢凑太近,生怕自己惊到陆衍,手上再失了分寸。
“我的爷呦,我说差不多得了,您今日才跪过,我看着都肿了,您这怎么又对自己下手了?”
“咔嚓!”
陆衍没去理他,面不改色地捏开了自己膝间骨头上,刚要愈合的裂缝。骨头重新断裂破碎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里尤为明显。
若他不是的唇角隐隐有些抽动,额角也透出薄汗来,郑平骁甚至疑心他捏的不是自己的膝盖。
疼痛的哀嚎是多余的,那就干脆不要出声。
郑平骁看得头皮发麻,他随不惧死,战场上拼杀起来,也不畏疼痛,可从未见过谁能够对自己这样狠毒的。
他吞一口口水,这才凑上去:“爷,您可是要吓死我。”
终于泄了一口气,郑平骁不忍再看,接着方才陆衍的话茬,说道:“人人都说我是你腹中的蛔虫,若是连这样简单的意思瞧不出来,怎么配得上这个称号。”
“又贫嘴,东西呢?”陆衍看着他胸前衣服里鼓起的一块,知道是自己要的东西,手已经急切的递了过去。
郑平骁哪里是想要贫嘴,只是眼见陆衍焦急,实在不像他该有的表情,又想转移了他腿上的注意力,这才出言调侃,缓一缓他的神经。
陆衍一向沉稳,万事到头,理不清便不会轻言,日久成了习惯,哪怕对着心腹也会如此,今日却是罕见的少了分寸。
郑平骁知他是心急,更顾不得再去看陆衍的腿,直接将手伸进怀里,把一沓拆了封的卷宗掏出来,双手递过去:“爷,查过了,干干净净的。”
递上来的正是新科状元宋学章的资料,祖上三代务农,再上数已不可查。从纸上的东西来看,自他出生到中举,皆是中规中矩的周朝人。
果然是干干净净的身份。
陆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郑平骁虽有话要问,但也不敢打搅他的思路,只好苦着脸立在一旁去看。
“罢了,他人精心整理的东西,就是备着你我这样的人去查,又如何能看出东西来。”陆衍见瞧不出什么要紧的事情来,把卷宗搁下,叹一口气,就看见郑平骁黑着一张脸。
“怎么了?”他将伤腿收回来,全然不在乎地想要盘膝,被郑平骁一把按住。
郑平骁等到陆衍终于看完了,才由着自己开始絮叨,他拿起一旁的毛巾递给他:“爷,您就别折腾自个了成不成,就算是铜筋铁骨,也架不住您这样三天两头的就去掰,再这么下去,真要是一个不小心……”
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生怕说话的姿势语气哪里不对,再冲撞了神灵,使得坏话成真。
陆衍一手拿过毛巾,一手揉了一把郑平骁的脑袋:“你怕什么,腿伤而已,又死不了人。”
郑平骁果然被这揉过一把忘记初衷,红着脸退两步:“爷!您能不能别老拿对付孩子那套对付我?”
一逗就脸红,还说不是孩子,陆衍在心里笑,又想起来:“初一的事,查的如何了?”
初一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去年被郑平骁领回府的。据说家破人亡,命苦的紧。似乎有些冤屈,一直便住在陆府,也不肯说自己究竟有什么冤屈。
陆衍与郑平骁常年呆在北地,平时与京都接触的不多。所以自初一进来府里,直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这才打问出一些消息来。
郑平骁说:“只知道是一个叫陆幼章的出面料理此事。”
“陆幼章?”陆衍想了想,确信自己没有听说过此人:“他与陆幼铭有什么关系?”
“正是现任户部侍郎,陆幼铭的弟弟。”
他仔细将自己查出的事情说出来,原来是初一家中的原本经营的是个烧饼铺子,生意不温不火的。不知怎么的,初一的姐姐便被人掳走了。
中间经历了什么,倒是没打问出来,只知道这些人应是原本打算去掳初一的,但那日阴差阳错,劫错了人。
后来之事不算明晰,只知道初一姐姐的双手双足被剁下来丢在铺面外,他们的烧饼铺子便因此开始歇业。
再后来,初一的姐姐便被送了回去——是尸体,赤条条的,当日,初一的父亲也便亡故了。
“不知怎么这样狠毒,非至人一家三口死地不可。只是不知,初一是怎样活下来的。”郑平骁总结道。
“原来如此。”陆衍沉吟着。
“只是,此事应该与陆幼铭脱不了干系。”
“自然与他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他身后之人……”
陆衍蹙眉,一手撑着脑袋,手肘支在案上,缓缓用拇指揉着额头。另一只手搭在腿面上,轻轻敲打。
思考一会儿,陆衍回神,见郑平骁木桩一样戳在那里,全然不似要走的样子。
陆衍失笑:“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等我留你吃早饭。”
“我的爷,您明知道我这已经急的掏心掏肺的了,就别开玩笑了,给我句明白话吧。”
“因为宋学章?”
“自然是因为他,就凭他那张脸……爷,他果然便是那位小少爷么?”
郑平骁自打宫门前的一眼,便心中惶惶,他当时想跟着上车问个明白,却被陆衍赶回了家,暗示他去查宋学章的底细。
他查了整日,却什么也没查明白,憋到现在,实在是忍不住了,此刻被陆衍一句话点出来,他急的磨牙:“真的?真的是么!”
陆衍点头,对郑平骁说:“真的是他。”
“那可怎么办,爷,您说句话,他要挟你了没有?他动没动歪心思!”
“尚未。”陆衍用毛巾擦过汗,又递回去:“尚不知他想要做什么。”
郑平骁接过毛巾,足尖一点,身法诡秘,两步已经移到门边矮柜上的水盆旁:“那您还不知道着急么?”
说完,他把毛巾放到水中,伸手去揉,大腊月水里伴着寒,从他手指直传到头顶,饶是郑平骁年纪轻轻,也觉得透骨:“我的爷,你又记不得叫他们换水!”
“陆妈!陆妈在么?”郑平骁扬声。
“陆妈不在,最近天凉,陆伯的腿总是疼,夜里更为严重,眼下没要紧事,我便不让人陪了。”
郑平骁:“那您自己也不行,您叫我来呀。”
陆衍只是笑:“心领了。”
郑平骁将手巾揉了揉,才忽然反应过来,嘟囔了一句:“您又茬话题,方才明明说的是……”
陆衍已经随手拿起一本书,摊开握在手里,借着油灯随意翻看着:“你又去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已经打过这么多次胜仗,这些道理还不懂么。”
“嚯!您说的可真轻巧。对付那位我是不着急,左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我今晚就能解决了他。”
陆衍听到这句,周身的闲散气全消,一抬眼去看郑平骁,目光含着□□的机锋直直地射向他:“放肆!”
那目光中隐有深意,郑平骁下意识觉得心颤。
陆衍往日不怎么发火,虽然性子清冷,但军营是个宽阔的地方,没人会那么去畏惧他。
郑平骁不一样,他跟随陆衍最久,了解陆衍最深,此刻才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险些要丢下毛巾,垂头认错,但他的担心更甚,以至于顾不得心底里那点畏惧。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肯,又哪里来的胆子逆着你……可我就是忍不住担心,他若是认出你来,可就捏住了你的大把柄,让我怎么稳的下来。”
郑平骁急冲冲地几句说出口,都不用深想这件事,就又觉得头痛。
陆衍道:“我想,他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