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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秦川之雪,终年不化。亦如沉剑池畔的风声,呜咽不休。

      素履踏雪,红拂也记不清有多久没回来过了。

      沉剑池水光通透,池底新剑埋久剑,正合新人葬故人。

      故地重游,难免叫人生出空泛满怀的感慨。红拂立在池外不远处的剑碑之上,狐裘披风被乱风掀起,翻出内里一式的素白裙摆。

      满目悲凉无处话别,只是近乡情更怯。

      梧桐找到红拂时,她恰似孑然一身于碑顶飘飘羽化的冰雪模样。远远望去,非狐非鬼,是此间难有的殊色。

      风拨散峰顶落雪,梧桐逆风而行,目光却是寸步不离地囚着剑碑上的女子。回雪飘摇太过迷人眼,可他就是怕这心上的人会随风隐没入茫茫天际。

      “为何在此傻站着?”梧桐落至碑顶,踩化仅存的一片薄雪。

      “看雪。”

      “回春了,秦川除了这些地上雪,这会儿哪儿来的雪景给你看?”

      “秦川有雪的。”望着一处喃喃自语。

      梧桐循着她的目光移去:一池寒潭,水中铸百剑千刃——是太白剑派的沉剑池。

      池畔立着两人,俱是白绒立领,乌发高束。

      同今日红拂的这身很像。

      “太白……”梧桐眯起眼,意味深长地说出这两个字。

      枭首令的随告画像里并未提到过红拂会使剑,当然也未否定过此事。梧桐见红拂用剑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当时他只当这小姑娘不会用剑。可现今仔细回想,红拂用剑出招时总是克制的,像是在掩盖自己的习惯,但隐藏得再好也不妨碍同修剑术的梧桐参透其间遗漏的太白剑招。

      那两个太白弟子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人抽剑斩水破风,如入忘我之境。

      “是小师妹。”红拂沉寂良久,直到剑身回鞘才开口。

      “小师妹?”梧桐不解。

      “那把剑是小师妹的,她爱在剑柄绑一圈细绒,师父说了好多回,没想到她还是不改……”

      “那她的剑……抱歉。”梧桐猜到了。

      沉剑池,剑沉人没处。

      那柄剑被沉入水中,像极了投水后便被遗忘的石子。

      池畔两人似在商讨什么,一人先行离开。

      剑碑高耸,狂风吹袭。不知为何,梧桐总觉得那个离开的太白弟子似有若无的抬首一眼看见了他们。

      “回去吧。”红拂眸光随沉剑黯淡。

      “不是要看雪吗。”

      “你说的对,这秦川的雪确实没了,不看也罢。”

      “好。”梧桐将女子轻轻拥入怀中。

      “呵。”红拂突然嗤笑一声,叫人看不清她的心思。

      留守池畔的太白弟子跳进寒潭,而后高举着右手上了岸,似乎捞上来了什么东西。

      “傻子。”梧桐也说了一句,模糊其意指。

      “走吧,店里还有许多事。”

      店小二有些摸不透老板和老板娘的心思,今儿个也不知从哪儿回来,带了一身的冰水,自进店后就再没说过半句话,就连两人平时最爱在跳舞时的眉目传情都见不着了。

      账房先生也觉着稀奇,平日里要张灯到丑时的店门今日不到戌时就打了烊,真要算起来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先生,这是十两银子。”红拂用丝帕托着两锭银块,按住账房先生记账的笔。

      账房先生诚惶诚恐,唇上的银须伴着多进少出的气抖个不停:“红……红拂姑娘,这是何意?老身自认今年没算错过一笔账……”

      红拂将手帕摊在桌上:“先生这是在惊恐些什么?这十两银子是这季的赏钱,您最会规划了,今晚咱们早些打烊,到时候就由您带这些孩子们进城购置些喜欢的东西。”

      听了这话,账房先生的进气才和呼气持平:“原来是虚惊一场,红拂姑娘以后说话还是清楚些,老身年纪大了,经不起这大起大落的折腾。”

      “全仰仗您了。”红拂又坐回了席间小台,举一壶清茶,衔杯自斟自饮。

      “红拂姑娘,今日看着有些落寞啊。”账房先生就着艳红的丝帕将银钱收好。

      卸了脂粉的姑娘们凑到钱柜边,撺掇着账房先生将刚刚老板给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先生先生!红拂姑娘刚刚给了你什么啊?”

      账房先生不是个爱故弄玄虚的人,但也只是用食指抵在胡须前,轻声道:“快换上喜欢的漂亮衣裳,红拂姑娘今晚让我带你们去逛逛,然后再把那几个毛头小子叫上。”

      姑娘们立刻会意,哄笑着离开……

      梧桐修完琴弦回到大厅时,红拂第一杯茶还没喝完。她只是两手捧杯,目光却游离在外,像是隔着店门望着秦川的飞雪。

      “在想何事?”梧桐接过红拂手中的茶杯,杯身被她捂得微暖。

      “在想你。”红拂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坦坦荡荡似乎又有了二人初见时的模样。

      “多谢美意。”梧桐将茶水一饮而尽。

      再放下茶杯时,红拂已经提裙上楼了。

      “从左往右,从上到下,第三排第六格。”

      梧桐看着酒柜,三排六格,正是他们第一次喝的酒。

      玉杯借烛火盛满酒香,相碰时只余一声清波脆响。

      梧桐还是第一次见到醉意朦胧的红拂。

      罗裳轻解,眼波流转,朱唇缀皓齿,举手投足间,媚态浑然天成。

      如此美人风情,不过一杯酒。

      “梧桐,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太白剑法吗?”红拂步态轻浮,随时都像要跌倒。

      梧桐连忙将她搂住,拍打着她的背,像是哄着哭闹的孩童:“好,若是你想说,就全部告诉我。”

      “你真想知道?”红拂想托着茶杯那样托住梧桐的脸,像是要从中找到确切的回复。

      “千真万确。”梧桐垂首,鬓发也垂散在红拂脸旁。

      “嘻嘻嘻……我就不告诉你。”红拂粲然一笑,好似玩笑得逞。

      红拂松了手,梧桐就要抱她起来。

      下一刻,玉指缠上垂发,便是两唇相依。

      金风玉露,人间无数。

      “闹够了?”梧桐抱着红拂坐在桌边,拦住她想要取酒的手。

      “我要吃酒!”

      这红唇不故作轻佻地咬着时倒是格外可爱。

      “小姑娘家家,喝什么酒?”梧桐佯装生气。

      红拂突然就不闹腾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她,梧桐选择了噤声。

      “再叫叫我,好不好……”红拂将头贴在他的肩颈,安静的如同那日秦川山巅的积雪。

      “小姑娘,我的小姑娘。”梧桐长叹一口气,顺着怀中人的头发。

      “你知道吗?以前也有人这样叫我。”

      “以前?”

      “对,以前。那时候我真的还是个小姑娘,不过六七岁就被我亲娘逼上了秦川,她说家里穷,吃饭的嘴太多,为了养阿弟,才把我送到雪山上的。她还说,雪山上有神仙,会把我带到天上去做仙子。”

      红拂说这些话时脸上还带着没心没肺的笑,梧桐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结果我等了好久都没等到神仙,不过有个白胡子的老爷爷把我带走了。我当时真以为他是神仙哩!可是他告诉我,他不是神仙。唉,看来神仙也不要我……”

      “我们家的小姑娘多可爱,怎么会没人要呢。”梧桐贴在红拂耳边,轻声安慰。

      “就是呀!不过他告诉我,我可以拜入太白门下,当一个有人要的孩子。你知道吗?太白是一个很厉害的剑派,里面有很多很厉害的大侠!他们都是我的师兄师姐,待我也极好,我原以为我会一直留在太白的。”

      “那我的小姑娘后来去哪儿了呢?”

      “后来呀,阿娘又找到了我,她告诉我阿弟病重,阿爹在外边欠了好多好多的钱,想让我看在骨肉至亲的份上去帮帮他们。她还带了许多自己做的衣裳,说是想我的时候就做一件,可是我都偷偷试过了,没有一件是合身的……不过我还是好开心,原来阿娘一直记挂着我。”

      听她说起那些旧衣裳,梧桐也猜到了大概。

      “可是,阿娘找我要的钱越来越多,我向师兄师姐都讨了个遍,再也没有多余的银子了。后来,我听说有一种黑市的悬赏单子能得好多好多的钱,我就去做了,第一次就成功了,嘿嘿嘿……”红拂毫不掩饰面上的得意。

      “然后呢?”梧桐问。

      “然后啊——你猜怎么着?我越来越厉害啦!杀了好多好多的人呢!有一天,阿娘把我叫回家吃饭,我还记得那天有我最爱吃的香菇炖肉。再然后,我喝完糖水就睡着了,醒过来就只看到一圈官兵围着我,脚下还躺着一个被砍了十几刀的死人。阿娘告诉他们,是我杀的他,呵呵……”红拂像是讲了个把自己逗乐的笑话,“怎么可能呢?我那个时候已经杀过很多人了,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手抖了。”

      “红拂。”梧桐想要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没事,我什么都知道呢。那个死的是我爹欠钱的债主,每次都还是我还钱给他的,那张鸡皮老脸我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后来呀,我就被押进了堂审,阿娘阿爹他们好像都变了个人,大义灭亲的样子比青天大老爷还要刚正不阿呢!哈哈!”红拂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肆无忌惮,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再后来,我就莫名其妙被定了罪,说我是十恶不赦,要拉我去砍头。我好像真的是个大恶人,可我还想再见师父一面,我好想我的师兄师姐……”

      “看着我!”梧桐托着红拂的头,让她看清眼前的人是自己,“傻姑娘,你没有错,杀人的不是你,十恶不赦的也不是你。”

      “对呀!可是他们都不信我,那你会相信我吗?”

      “会,当然会!”

      “真好。”红拂又破涕为笑,“所以嘛,还是有人相信我的,不过他们那帮人叫青犴卫,都说是朝廷的人,可我从没听朝廷提起过他们。他们相信我,还告诉我只要加入他们,就可以不会再有弱点。所以,我就答应了。可是我没有想到,进了青犴卫我就再也不能回太白了,所有人都当我死了,掌门师父还为我沉了剑。我想看看阿娘他们,可是那个地方也什么都没有了。”

      梧桐用酒压住心头郁气。

      “梧桐,你知道吗,从那时起,我没有家了。”红拂说这话时笃定而清醒,看不出醉意。

      “你现在有我。”

      红拂置若罔闻,继续自顾自说着:“人人都说青犴卫是一群没有良心的狼,可丛云叔不一样,他很疼爱我。丛云叔不是坏人,长得就不像坏人,他会做很多好玩的小玩意儿,听说他以前也有一个女儿,我当时真是嫉妒丛云叔的女儿。对了,你还记得那夜在竹林杀死的最后一个青犴卫吗?”

      “丛云叔。”梧桐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猜测。

      “是他,我猜到了是他,也没想到会是他。他果然是疼爱我的,最后的针阵也没有下死手。他同我说过,他一直都想着他的妻子和女儿,我送他最……最后一程,也好。”红拂说着,两眼开始发昏,睡意渐深,“偷偷告诉你,我不会喝酒,这一次是真的喝……”

      方才还叽叽喳喳喜鹊似的说个不停的小姑娘已然睡着,呼吸轻浅。

      梧桐抱在怀里,简直像抱着一团蓬松而柔软的雪。以往他常觉得与红拂再亲密也像隔着层冰,现在,这层冰雪消融,露出里头滚烫的真心。

      真如同红拂的名字那般,这颗真心红透似血,唯另一颗真心可以照拂。

      如今这颗真心被它的主人亲手捧出,梧桐也不舍触碰。

      “别……别走。”躺下的红拂在床上翻了个个儿,将被子全部卷走。

      梧桐摸了摸她的额头,落下一吻:“乖,我不走。”

      春日盛,屋外已然开始有了夏虫复苏的迹象,吱吱呀呀聒噪不休,屋内的白烛燃得只余一根瘦长焦黑的灯芯。

      月色惨白,攀窗台而上,红拂睡得正酣。

      梧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这世上,总得有人守着自家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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