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见我多欢喜［重生］》橘五六

2、回溯

　　观水寺如其名，是临湖而建。但为了私密，又沿着石阶走许久才可到大殿。

　　从前沈延元告诉梨生，这寺庙是家里为他而建的。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人替他修寺庙积功德。偏偏有人利益熏心，把一个哑巴孤女锁起来，还向外宣称有活神仙，用虚假的繁盛香火来积沈延元的业报。

　　自他十八发现她时，梨生就知道他愧疚，他心底里的功德不要别人的不幸来积累。

　　只是他现在一副不羁的模样，笑眼看她毫无愧疚，倒有几分恶劣的纨绔气息。

　　梨生站得不太稳，脑子里昏昏沉沉想出一个可能的结果——她是重活了一遭，却不知道是何年，也不知道是那种身份。

　　刚醒时她借湖水照了照，桃花眼柳叶眉，微蹙的眉头惹人怜惜，是她自己的模样没错。但哑巴会说话，没天地道理，要不是做梦，要不是神仙好心，把她的愿望打着包满足了。

　　梨生当然能肯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沈延元的气息搞得她脸痒心也痒，什么梦还能这么真实。看来好心神仙把她变健全，又给她扔回几年前变年轻了——只是沈延元的生命里还没有她。

　　沈延元还在问着她问题，含情的杏眼看着她，看得她更乱了。

　　先不管别的，她是一定要留在沈延元身边的。且不论他们从前有什么情缘，她可是要揪出他身边的歹人，不待在他身边怎么行。

　　再何况她无父无母的，除了他身边也不知道往哪里去。

　　想到这里，梨生抬眼看看沈延元，利用自己的优势装可怜。

　　“小将军好狠的心，竟就这样忘了奴家。”

　　她也不再怵他的，咬牙向前更近了一步，“我在这都城寻亲无门，遇见了您，您让我次日到观水寺找您，定给我个去处。却没想到……真是贵人多忘事，罢了罢了……”

　　梨生一手拽着沈延元的外衫，一手用自己的袖子掩面啜泣。她也就是赌一把，赌此时的沈延元怕损功德，对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孤女也就顺着意思照顾照顾，积善行德。

　　但她毕竟心里没底，一边假哭一边抽出眼神偷偷看他的反应。

　　沈延元显然没想到这一出。他见过奇怪的，倒是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姑娘。满都城有哪个姑娘敢这么拽他？

　　他把眉头一皱，女儿家哭得他心烦意乱。他昨夜里多饮了几杯，也不知道怎么回府的，身边的小厮一问三不知，倒还真可能招惹人家姑娘了。

　　沈延元怕麻烦，也讨厌和人产生过多的接触，但这稀里糊涂答应了的事，要是违约，也成了他的不是了。

　　烦得很，那酒里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把人都招到观水来了。

　　梨生哭声变弱了，抽抽答答看着沈延元，一句话也不说，但那双眼睛清清透透，深深谴责着他，把他看得一愣。

　　“……是我的错。”他叹出口气来往后退，既然是清清白白的姑娘，那还得保持点距离。“观水寺东客厢还空着，我这就让人安排。”

　　他的语调温柔极了，只是没有温度，客客气气。他往后退一步，梨生手里的衣物就滑了出去，刚才在头顶的温热气息也荡然无存。

　　他还不认识她，一点温情也分不出给她。梨生恍惚间想到传闻里那个哭倒了的名伎，她看见他时，心里是什么念头呢？

　　翩翩少年郎，最是薄情汉。怨也不舍得，爱也没结果，过去空欢喜，未来多苦果。

　　梨生嘴角动了动，低下头作了礼。

　　“多谢沈公子。”

　　秋冬的空气很冷，她说话时灌倒嘴里，五脏六腑都是冰凉的。

　　若她说沈延元昨夜还爱着她，谁会相信呢？现在和过去，都像是谎言。

　　她不得不面对的谎言。

　　///

　　小厮引梨生到了东厢就退下了，沈延元更是出现都没再出现。梨生撇了撇嘴，擦擦红了的眼眶。等她报完仇了，一定要沈延元给她跪下来磕头。

　　寺院的东客厢不算大，不过也是和别处一样有巧思。漆了些漆的木门上依旧是雕着些风雅的刻品，窗户迎风处开着半扇，正够她看屋外院子的景。屋内的被褥都有人帮忙换过了，器具也有专门定期的打理，甚至月白瓷壶中的茶水还是温热的，铜炉中的炭火也够把整个房间烘热。

　　倒还算他细心。

　　梨生从前被关的地方也与此处接近，她特意看看，发现这边变了样。关她的小屋没了，变作这厢房，院子也宽敞不少。唯一不变的，是这院中的梨花。

　　她从前的那个地方，只有巴掌大的一方窗户，只够沈延元偷偷递东西进来，不够看梨花树的全貌。还是沈延元告诉她的，院子里那棵梨花树春日里开繁花，风吹落了，如飘雪般。

　　她昨夜里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棵花树。

　　她昨夜死在这花树下。

　　梨生攒紧了拳头，手指关节都发白，她从屋内透过窗盯着梨树，盯得眼睛都发痛，这才又带着气回到桌前喝了茶水，又脑仁作痛，躺下小憩。

　　想不通就不想，想累就歇息。梨生半梦半醒又想到沈延元那张脸。

　　将军一出门，美人多欢喜。

　　她气哄哄嘟囔一句，觉得要保护这样的沈延元的自己可真伟大。转身又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片刻睡着了。

　　///
　　天色至寒冷时节暗得愈发早。余晖在山林间彻底没了影子，沈延元才从佛堂里出来，往用晚膳的地方移动。

　　“梨生姑娘还没来？”

　　等到了地方，他没看见白天的身影，转过头去问子规。子规探出个脑袋看看，又弯下身子应道：“我去给您请去。”

　　沈延元想到什么，轻咳两下：“算了，一会儿差人送些吃的过去。别扰了别人休息。”

　　子规“诶”地应下，立在沈延元的身后。

　　“公子今夜回都城吗？”

　　沈延元看向院外，夜色衬得他更为不凡，只一眼看得月也含羞。他偏回头来，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像是雀尾。

　　“今夜就歇在寺里吧。”

　　子规回了句“知道”，转头叫门外候着的小厮去收拾房间。他一边又想到那山下的都城，华灯不歇的歌楼中，今夜不知又要有多少姑娘为等不来沈小将军而伤心了。

　　沈延元看着满桌的斋菜，动了动筷子又放下，转头又看向屋顶上悬着的澄亮的圆月。
　　“子规，今日是十五吗？”

　　子规点点头。“今日确是十五。”

　　沈延元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立起身子就往外走。

　　“不吃了。我忽然想起来，有件事儿忘记告诉梨生了。”

　　///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东厢房院子里那棵古树空了半截心，月光再亮，照在它那连根处还是阴暗，黑不隆冬像是个密道。

　　梨生睡醒惯例看看窗外，就看见一群衣着华贵的男女正从观水寺后山的湖边提着灯向院里那棵树走过来。

　　灯都是节日里惯有的样式，纸或是布糊住，添上花绿的图案，烛火在罩子里发出橘黄的光。他们行走得怡然自在，只是看不清模样，明明有灯照着，却还是模模糊糊。

　　今日寺中可是有游园会？她明日起来问问寺中的人，谁知道又多看了一眼，吓得她清醒起来，拍拍自己的脸颊。

　　疼，还真没在做梦。

　　她看见那群人刚刚还在院中，一穿过古树像是被施了什么咒，都消没了影。

　　她连忙下床推开门，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脚踝处的铜铃被她的动作震得叮当乱响。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那颗老树，冬日里枯了枝叶，在满月下如同缀满繁花。

　　这树下也没什么机关暗道，怎么就能没有踪影？梨生越想越悚然，看着那空荡荡的空心树洞咽了咽口水。

　　她壮了壮胆子，看着眼前暗色的树忽然觉得它像是有了生命，让人忍不住伸出手去碰碰有什么玄机。

　　她伸出手去。夜悄悄的，湖边荡来的风击得她的心惊同手腕的镯子一样冰凉。

　　“别碰。”沈延元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他拉着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梨生回过头去，看见他垂着眼。满院的月光洒在他宽厚肩头，把他映得活像梦中人。

　　梨生看见他来有些讶异，望望面前的树，决定还是把看见的告诉他。沈延元没有像她一样惊讶。他抬头看着满月，又凑到她面前。

　　“你都看清楚了？不是错觉？”

　　“不是。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里不是寺庙吗，怎么还能有这样奇诡的事？”

　　梨生越想越不明白，从前也没见过啊。她以前只听说寺庙有梨树化的神仙，但那不是假的吗？观水寺的哑巴梨仙不就是她本人装的吗，她是个什么她自己还不清楚？这梨树难道还真的有古怪不成？

　　她想起那群提着灯的男女，言笑宴宴，明明在交谈，她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提灯把华服衣摆上的暗纹都照得明白，成群的灯光连得像山火，但一点也不觉得耀眼。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和那群人隔开了。

　　“这世上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我们不可一言蔽之以‘怪’。”沈延元笑起来，眯起来的眼睛里藏着她不知道的奥秘。

　　“你看见的事我可以告诉你原委，只是……”

　　“只是什么？”梨生好奇得要命，急切的话脱口，在静得出奇的院子里稍显大声。沈延元从前也不告诉她，搞得她现在就像是假冒伪劣赝品见正牌珍品。

　　沈延元还眯着眼，夜风吹动他的宽袖和头发，使他显得不像这世间人。梨生看得窒住，晃神间彷佛来到另一个季节。

　　他用一根手指立在唇前，窃窃如风声。

　　“神、佛、鬼、怪，世间秘事。夜半切勿大声语。”